万籁俱寂，静得只能听到楼凌轻缓的呼吸声和他自己咚咚的心跳。
曲洛又朝四下张望，看到坍塌甬道掩住的更深处，好似有门的形状。虽然知道有楼凌在绝不会出事，但他心中也有些介意“擅入者死”的示警之言，不是为他自己，是为楼凌，不知道接下来还有怎样的激战等着她。
他想起刚才摸到的长杆，转眼细看，质地像是青铜，后面拴着手腕粗的锁链，另一端埋在地下，露出的部分像是长直卡扣，不知底下藏着的究竟有些什么。他心道：“难道这底下是谶言中的九井吗？”
楼凌在闭目休息，他身体不能移动，脑中却不住乱想：一只开明兽而已，如果不是楼凌先有受伤、它又机缘巧合吞了自己的血，肯定能够轻易通过。昆仑神族凭什么御敌，与外面一样的大阵还是没人见过的机括？
洞中无日月，不知过去多久，楼凌悠然醒转，脸色已经好了很多，身体也不再那么热。
“走哪里？甬道里面有扇门，那底下……”曲洛指了指长杆下被掩埋起来的地面，将发现告诉她，“那里可能是警示之言中‘九井’的入口。”
“你觉得呢？”楼凌懒懒勾唇笑道，“你想走哪里？”
曲洛垂下眼眸，掩住即将流露的情感：“自然你想去哪里我便想跟去哪里。”
“纵然是刀山火海？”楼凌笑问。
曲洛没说话，只是重重点头。
楼凌笑着召水，将他一脸泥土洗去，露出本来样貌。
才短短一个月的功夫，曲洛已经变得让她有些不敢认了，初初相识时不过是个有些姿色的人族少年，又傻又爱打小算盘，越相处下来，越觉得他好像也在变得可靠，凡人真是奇怪。
楼凌转头瞥了一眼甬道尽处那道门，纤手勾上锁链，运力拉起，土石开裂，青铜杆果然连着玉石扣板，扣板上刻着与壁上同样的字：南渊九井，擅入者死。
曲洛道：“既然说是九门、九井，那这里只是其中之一吗？”
“没听到云岚说吗？我上次来昆仑时，王母亲驾五凤车相迎，这等古怪所在与神族秘辛我怎么可能知道？不过眼见为实，说不准咱们得走遍九井才能找到我的妖力封印。”
“昆仑九井只在书中看到过，明州月湖底下九井我倒是记得更清楚。每次夜里同村里小孩子们玩，我娘都会拿被妖怪抓去吃掉，骨头扔在月湖下的九井里来吓我。”
楼凌几步挪到曲洛前面，直接伸手掀开玉石盖板。
水光盈盈，昆仑玉石为槛，果然是口有水的井。曲洛还以为，能在昆仑的井会与人间界的不同，脸上不由带出失望之色。
他扣紧楼凌的手，淡声道：“我准备好了，走吧。”
坠入水中的瞬间，楼凌身周似乎形成一道薄薄屏障，气息不绝流水难侵。
曲洛看到丝丝缕缕的黑气盘踞如蛇，都朝着一个方向游去，他伸手示意楼凌。
楼凌身形一动，游鱼般灵巧地折身跟上，那些黑气聚集在一根粗大的红色巨柱周围，曲洛都以为那是一堵宽到千人合围的墙，看到黑气萦绕不散，不由诧异。
楼凌倒是明了什么似的挑眉，目光中露出凝重之色。
“那是什么？”曲洛问。
“上去就知道了。”楼凌足尖在水底轻点，水潮带着二人急遽上浮，到了水面仍去势不止，直冲到空中，楼凌看准湖畔矮山，带着曲洛从容落下去。
须臾间由夜到日、白光闪耀，曲洛却能清晰看到周身地势。极目远眺间，他们出水那处仍有绚光直冲上布满灰色云霭的天际，空气被搅得浑浊不堪，但曲洛却穿过云层清楚地看见了那只张开的眼睛，琥珀色的，竖瞳的眼睛。楼凌看着身旁高挑昳丽的少年，额心那点红痕更显得他皮肤白皙，分外招人。
“去瞧瞧？”楼凌问，显然发现他已经看到那只巨兽，“是烛龙。”
“湖水底下那个是它的身子？你可有一战之力？”曲洛不由担忧道。
楼凌莞尔笑笑，挽住他的手臂，身如雪片随朔风而起，朝烛龙的方向飘去。
烛龙显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异象，人面微转，定定看向楼凌。
“妖主？”上一道封印中，黄帝不过封下应龙一道兽形。这道封印中，竟然封着活生生的烛龙，它巨大的眼盯着她，竖瞳眯成一线。
“竟真得还活着。”它语气中听不出喜怒。
楼凌抱臂与它对视，通身威势绝伦。
“是吾镇着妖主的二成妖力，”片刻后，烛龙声如洪钟缓缓道，“昔神族归界，吾自请于此，如今已然万年了。”
楼凌不语，只是与它对视。人间界对神明的信仰消失殆尽，它余下的不过是残破的躯壳与再也回不到故土的魂魄了。
“妖主可否允吾一愿？”
楼凌微微欠身道：“请说。”
烛龙道：“若有一日妖主破碎虚空，可否送吾残魂回到章尾山？”
楼凌一怔，旋即转脸看了看曲洛。离开人间界？她虽然在找回自身妖力与当年真相，却总没有那么迫切，人间界很好，这样的烟火气她很喜欢，不想离开。
见她迟疑，烛龙道：“如今人间界灵气稀薄，道统难寻，吾实在不知还能托付何人。”它说完才发现楼凌身边站着的曲洛，眼中闪过讶然之色，又是沉吟半晌，才郑重道：“如蒙妖主不弃，吾愿化为碧波，永驻冥海。”
楼凌看到它转瞬的诧异，口中正色道：“也罢，若日后真要去神界，就送汝一程。”
烛龙闻言，琥珀色瞳孔中流光溢转。刹那间山岩颤动、湖水激荡，曲洛只觉耳畔风声狂啸，眼前遮天蔽日的黑雾从水底逸散而出，组成风眼，卷起数股通天风旋。
天地仿佛要被顷刻逆转，烛龙龙身巨如外昆仑蜿蜒的山岳，动荡间仿佛整个空间都被撕裂，它庞大的身躯尚未显现完全，忽地连带他们游出的井口一起，九个方位亮出耀耀神芒，每道耀光都化为金色的鹏鸟，朝当中飞来。
烛龙巨大的身躯脱出九井，朝空中九只鲲鹏汇聚的方向游去，倏然闭目，天地间猛然失去光亮，夜色弥弥。只见墨色长空中九只鹏鸟拖曳华丽尾羽，汇身成一。
火羽流天，黑气缓缓退散。
游动的烛龙犹如一道燃烧着的天河，在金鹏璀璨至极的灵光下渐缩渐小，宛若纹身印在鹏鸟的左爪上。
曲洛被眼前奇景震撼，只听身旁楼凌轻声道：“在此等我。”
说话间已经飞入九霄，金鹏振翅长鸣，见她飞近即刻低身将她迎上头顶，霎瞬间身形比之烛龙大了不知多少倍，只一拍双翼就飞出百仞高。
鹏鸟羽色越发凝实，展翼间带着火红流光。
曲洛呆呆地望着悬游长空的鹏，心中苦笑，原来初识就是他们最近的时候，越往前走，楼凌就离他越远，总有一天，她要回归九霄、冥海，而他矛盾地希望这一天早些来，也晚些来。
楼凌跃上鹏首的时候，脑中涌入许多记忆，竟然与云岚说的印证不少，她是为寻找伴侣来到人间界的，见过有熊的轩辕黄帝，他的部族以父为尊，而且那时他也有了正妃。见过东夷少昊，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她又觉他太过温吞。兵主蚩尤，如云岚所言，是个多次混血的英伟男子，她却嫌他只爱用蛮力，不喜欢智取。
还有驻留神州的神族们，扶桑树灵化作的春神句芒，驻留汤谷时见过她，从此顶了羲和夫人的差使为太阳驾车，白日里追着她满人间界跑，甚至自轻身份请为她的侧夫。楼凌蓦然想起人间界那个所谓的神女祭，那大概是她与云中的句芒交手，因为云霭遮掩，人族只看到她的动作，便以为是跳舞了……还有那位东夷战神，她那时便已经听说过他，但被这些奇怪的追求者绊住手脚，所以没有立时去见，但奇怪的是，她记不起他的名字。
她是亘古的大妖魔，怎么会记不起一个凡人的名字？
还没等她回忆再多，脑中画面一转，更为模糊，却让她更为沉浸，像是当下正在上演一般。
空中尽是火雨与妖刃，她周身骨骼如同被寸寸碾碎，妖力枯竭，几乎已经维持不住鹏鸟原身，不由化作人形，从高天急坠而下，天风最后循她指引，于空中结成风旋，朝着上空不知是什么的黑色巨影卷去。她眼皮发沉，开阖间看到地面有个人族不顾一切向她飞奔而来，她身下是东海卷起的浪涛，他不怕死么？她想再看清一点他的样子，却阖上了眼。
楼凌猛然张开双眼，金鹏已经穿过层层云霭，再往上就是过不去的九重天了。她垂首看着身下，曲洛的身影已经小得几乎不见。以他的目力，应已看不到她了，可他仍然朝着她的方向保持着瞭望的姿态。
楼凌心中不由一软，催御鹏鸟折下接他，想到刚刚取回的妖力与妖身变化，又想逗他，当即收起幻身，身化鹏鸟。
她有意操控，幻化身形与方才鹏鸟幻身一般无二，朝曲洛的方向飞去。
少年眼见她出现在视野中，不由绽出笑容，待得她飞近，他察觉鹏鸟身上并没有她的身影，不禁目露急色，又朝天边云端望去。
楼凌只觉好笑，又飞近些，在他面前丈外地方盘旋。
曲洛也不管鹏鸟能否听懂，急声问道：“楼凌呢？！楼凌在何处？”
她刚欲回答，却见他疾跑几步跃出矮山，死死抱住她的垂下的尾羽。
小混蛋，拽得还挺痛。
曲洛已经抱得更紧，她分出灵识去看，他强忍泪意，眼眶泛红。
她刚想将能化回鹏鸟妖身的事情告诉他。他却已经哽咽着开口：“你没事就好，刚才看到只有一只鹏鸟回来，真把我吓坏了。”
天风猎猎，又是那样脆弱破碎的美，让她有些心动。
她朝矮山飞去，幻回人身时，周身纱衣轻薄，赤足如雪，一如他初见她时那样。裙摆荡漾间露出修长的腿，左踝上环绕纹着一条小小的吞尾红蛇。
曲洛楞楞看着她，受伤的手已然没了大碍，只是手肘到小臂还有浅浅红痕，衣襟半开，露出大片莹白的肌肤，格外妖冶骀荡。
楼凌抿了抿红唇，挑眉问道：“行么？”
曲洛问道：“什么？”
楼凌踏前几步凑近曲洛身前，他没有再躲，反而下意识搂住她的腰。楼凌不由弯眉笑笑，看来这一个月别的方面也有变化。
她体温低些，唇却是热的，吻他唇时只是轻轻一下，片刻就分开，他还不舍，楼凌的瓷白的手指已经按在他唇上。她红唇开合，嗓音沙哑魅惑，又问了一次：“行么？”
比刚才凌空火羽还要炽烈的火焰猛然在他脑中炸开。
他扣住楼凌的后脑，亲吻她的唇，吮吸她的舌，那么甜，一滴泪顺着眼角滑下来。
他的手顺着楼凌的腰往上，插进她顺滑如缎的长发里，却倏忽顿住。
楼凌正闭着眼解他衣衫，见他顿住，疑道：“不会？”
曲洛下了力气，往她唇上狠狠一咬。
短促的哼声娇软，一团火从心口一直烧到脸上，体温跟着升高，冰天雪岭间竟已经沁出汗来。
楼凌突然惊呼一声，曲洛心中一凛，第三次，说什么也不行。
他托起她的腰，抱着她朝山壁倒去，楼凌口中溢出断音，依稀是“蛇”，可他已经又封住她的唇，五指从她指缝间挤进去，死死扣住她的左手。
楼凌的纱衣格外结实，让他不得不又缓上一缓，一手着急去解她的衣带，迫切地一息都等不下去，楼凌右臂却勾住他的脖颈，在他背上不住摩挲。
热地烧心。
他的呼吸与楼凌的呼吸绞在一处，鼻翼间都是幽幽冷香，他忍不住舔舐她的肩头，在她比缎子还滑的皮肤上吮出一个个猩红的印记。
腰间的系带终于被他笨拙地解开，那层隔了纱的春光终于乍然绽放于眼前，楼凌凤眸半睁、目光潋滟，眼前少年眉目间多了春情，看起来更加可口。曲洛却又哑声道：“可以吗？”
她没料到眼下情形他还能留一丝神志问出这样的话，倾身去咬他的耳垂，沙哑着嗓子唤他：“阿洛。”
这两个字像是应允的咒语，他手臂穿过衣襟搂紧她的腰，身躯一寸一寸倾身贴紧，楼凌心想，这种事，即使不会，也真可以无师自通。
片刻后她就想收回先前的想法，明明就是折磨，好在她妖身强横，由得他折腾，曲洛察觉到似的，面现赧然，楼凌勾住他的脖子往下一压，现在实在不想看到这张让她色令智昏的脸。
被她搂住，他顺着她的脖颈细细吻上去，从唇角一路吻到眼尾，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抵抗，渐渐也由迟钝成了熨帖，迷情的不再是那张染了情欲的面容，她愈发餍足，缠他更紧，柔成一汪水。
楼凌的回应让曲洛更加沉溺，却也更加心痛。她终究会走的，只是想想就不想放开手，手臂用力箍紧她，欲望汹涌如潮，他拥着她抵死缱绻。
“楼凌，”他轻吻她蝶翼般的眼睫，一遍又一遍叫她的名字，“楼凌……”此刻他是她的，她没有别的人。
曲洛连最终睡去时都还在喃喃喊着楼凌的名字，楼凌任他纠缠许久，竟也极困倦，睡着前还记得在他背上绘了个驱寒的妖篆，她唯一的小郎君，冻死在昆仑就好笑了。
想起刚才想对他说先掩起烛龙的纹身，现下也不必了。她歪头枕在他铺展的长发上，不多时也睡了过去。
烛龙已去，幻境中不再有黑夜与白昼，曲洛睡醒时，楼凌正绞着他的发丝玩，已经编好了几条发辫，活像那个瓦舍里烤串的西域人。
他垂着眼不敢看她，楼凌却笑笑问道：“睡足了？”
她早已换回行走人间界时的衫裙，立领也未遮住颈上的点红痕。曲洛不由盯着那道痕迹看，又觉得自己仍在梦里，不知那些到底是不是真。
见他走神，楼凌道：“我已拿回妖力，你若睡足，那我们接上云岚回人间界吧？”
曲洛朝这山巅扫过一眼，似要狠狠铭记一般。
楼凌召出鹏鸟幻身，与曲洛一同坐在鸟背，鹏鸟展翅，几个呼吸间已经高飞万仞。
曲洛不由奇道：“也不知此地究竟是南渊还是昆仑之虚，我从书中看到‘昆仑之虚，方八百里，高万仞，上有木禾，长五寻，大五围。而有九井，以玉为槛。’‘昆仑南渊深三百仞。开明兽身大类虎而九首，皆人面，东向立昆仑上。’如此看来，书中说的东西差不多，倒是地点全然不对。”
说话间鹏鸟已经掠过他刚形容过的木禾，曲洛急道：“我看上面的稻穗好似熟了，带回去也是罕见之物！”
楼凌睨他一眼，他登时偃旗息鼓，垂头去解发上的小辫子。明明睡醒之前还靠得那么近，曲洛觑她一眼，又垂下头去。
楼凌轻笑一声，手上托着颗比她手掌还大的米粒：“你瞧。”
见曲洛抬头才又道：“与人间界的稻米没有两样，只不过大些罢了。”
鹏鸟飞速比青鸾强出不知多少倍。封印不再，昆仑空间的乱象已经理顺不少，楼凌循着云岚的妖气，约莫半个时辰就已经回到天梯断开的地方。
天际染了火羽的霞色，鹏鸟展翅间云雾驱散，露出皑皑莽原。云岚已经再次登上天梯，已经行过大半，忽地察觉到什么似的抬眸看着高翔万仞高天的鹏鸟，心中向往，她用力挥动双臂，带着哭腔喊道：“主君！”
鹏鸟俯身下冲，稳稳当当悬停在她面前，楼凌少有地露出一张笑颜：“别哭，这不是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怎么会毫发无损，云岚先看到她雪白颈项上的淤痕，蓦地察觉不对，狠狠瞪着曲洛，曲洛扬头勾唇，笑出一副狗腿样。
云岚捏在掌心中的指甲都要掐断了，恨不得掐断的是这小子的脖子。
看到他俩的眉眼官司，楼凌轻咳一声道：“先离开昆仑，回返人间界吧。”
云岚没精打采应了声是，满心满眼都在盘算着怎么才能不动声色杀了曲洛。
曲洛面上一直挂着挑衅似的笑容，心中却愈发没底，他不过是个凡人，充其量是她好看的玩物，如今玩也玩过了，是不是，迟早都会被丢掉？
楼凌拢了拢衣领，心中想着那个看不清面目的人族，少有的对曲洛生出一丝丝愧疚。
三人各怀心思，鹏鸟展翅东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