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鹤年这才重新看向秦少琅,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
“秦先生快人快语。不过,本官身为郡守佐官,治下发生如此恶性伤人事件,总要问个清楚。”
“张都尉状告你无故伤人,致其残疾。秦先生,你可认?”
来了。
秦少琅心底一片清明。
先用官府的威严,给你定性。
“认。”秦少琅的回答,再次出乎孙鹤年的意料。
他竟然直接认了?
孙鹤年准备好的一系列质问,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就连张德彪都愣住了,他以为秦少琅会百般狡辩。
秦少琅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放在膝上,平静地注视着孙鹤年。
“我不仅认,我还要多谢孙先生给我这个机会,让我能当面说明。”
“哦?”孙鹤年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当日,张都尉率众前往我秦家庄,声称奉了郡守大人之命,要彻查我庄园,征缴我庄中私产。”
秦少琅的声音不疾不徐,清晰地回荡在厅堂里。
“我一介草民,自然不敢违抗郡守大人的命令。但我向张都尉索要郡守府的公文,他却拿不出来。”
“我问他,既无公文,凭何查抄。他说,他的话,就是王法。”
“我再问他,蓝田县的百姓,是不是都要任由他鱼肉。他说,顺他者昌,逆他者亡。”
秦少琅每说一句,孙鹤年的眉头就拧紧一分。
而张德彪的脸,则变得一片煞白。
这些话,他确实说过。
在当时的他看来,对付一个乡下土财主,根本不需要讲什么道理。
可现在,这些话从秦少琅的嘴里说出来,放在郡守府师爷的面前,每一句,都是催命的符咒。
“孙先生。”秦少琅看向孙鹤年,“我想请教一下,大周律法,哪一条写着,一个巡检司的都尉,可以不持公文,随意查抄民宅,生杀予夺?”
“这……”孙鹤年一时语塞。
“我秦家庄酿酒,是得了县衙许可的。按时纳税,分文不少。这张都尉,上门勒索不成,便要强抢,更是出言侮辱我亡故的父亲。”
秦少琅的声音陡然转冷。
“我身为秦家之主,若连家业和先父的清誉都护不住,岂非枉为男儿?”
“我断他一腿,是为自保,是为护家。”
“更是为了,维护郡守大人和朝廷的法度!”
他站起身,对着孙鹤年,不卑不亢地一拱手。
“若孙先生认为,维护法度有罪,那秦某,无话可说。”
一番话,掷地有声。
直接将一场私人恩怨,上升到了“维护法度”的高度。
他不是在为自己辩解。
他是在质问孙鹤年,你郡守府,到底站的是“法”,还是“匪”?
孙鹤年清瘦的脸上,第一次没了笑意。
他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小看了这个年轻人。
他本想用张德彪这颗棋子,拿捏住秦少琅的“罪证”,逼他就范。
却没想到,对方三言两语,就将这颗棋子,变成了砸向他自己脚的石头。
他如果治秦少琅的罪,就等于承认郡守府的官员可以无法无天。
他如果放过秦少琅,就等于承认自己这边的理亏。
好一张利嘴。
好一个,偷换概念。
“牙尖嘴利。”孙鹤年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
他端起已经凉了的茶水,喝了一口,掩饰住自己的失态。
“你胡说!”张德彪终于找到了反驳的机会,他指着秦少琅,激动地叫道,“我只是想请你去县衙协助调查,是你先动的手!你仗着自己懂些拳脚,出手狠毒!”
“哦?我出手狠毒?”秦少琅忽然笑了。
他转过身,走向张德彪。
张德彪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想往后缩。
“你的左腿,胫骨中断,断口呈螺旋形,是受了强大的扭转外力所致。”
秦少琅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接骨的郎中,手法很差。他只做了简单的复位,却没有处理碎骨。导致你现在骨痂增生,压迫了周围的经络。”
“所以你现在,每逢阴雨天,伤处便会酸痛难当。而且,这条腿,永远也无法再发力了,对吗?”
张德彪的嘴巴张得老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秦少琅说的,跟他自己的感受,分毫不差!
这个魔鬼,他怎么会知道的这么清楚!
秦少琅没有理会他的震惊,他转回头,重新看向孙鹤年。
“孙先生,你看。我若真想杀他,或者让他彻底残废,我有上百种方法。”
“我可以让他内腑出血,三日必亡,却查不出任何伤痕。”
“我也可以让他看似痊愈,却在半年后,全身瘫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的语调依然平淡,内容却让人不寒而栗。
刘福在门外听得,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隐隐作痛的右腹。
孙鹤年的手,微微一抖。
茶杯里的水,漾出了一圈涟漪。
秦少琅的视线落在他手中的茶杯上。
“我只断他一腿,留他一命。是因为我敬畏郡守府的威严,敬畏朝廷的法度。”
“这,是我的诚意。”
“也是我的,底线。”
整个厅堂,死一般的寂静。
孙鹤年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他那张清瘦的脸上,挂着一丝温和的,甚至可以说是谦恭的笑意。
但孙鹤年却觉得,自己面对的,是一头刚刚露出獠牙的猛虎。
他送上的开胃菜,不仅被对方一口吞下,连盘子都给嚼碎了。
“好。”
孙鹤年忽然笑了。
他将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
“好一个秦少琅。”
他站起身,慢慢走到秦少琅面前,个子比秦少琅矮了半个头,气势却陡然攀升。
“既然你的诚意我看到了,那现在,该谈谈你的‘孝敬’了。”
他盯着秦少琅,一字一句地说道。
“郡守大人对你的酒,很感兴趣。”
“开个价吧。”
“整个酒方,以及你秦家庄所有的酿酒作坊。”
空气仿佛凝固。
张德彪那张胡子拉碴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抹扭曲的快意。他双手死死抓着椅子的扶手,因为用力过猛,指节泛出青白。他等着看秦少琅跪地求饶,等着看这个毁了他前程的年轻人痛哭流涕。
交出酒方,交出作坊。
这就是釜底抽薪。没了这些,秦家庄就是砧板上的肉,任由他们揉捏。
然而,预想中的惊慌失措并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