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福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气馁。
他感觉自己所有的威风,打在这个年轻人身上,都如同泥牛入海,连个响声都没有。
一行人畅通无阻地进了城。
城内的景象,远比蓝田县要繁华。
街道宽阔,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商铺,酒楼、茶馆、绸缎庄、钱庄,应有尽有。
街上人流如织,叫卖声、马车声、说笑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但秦少琅却敏锐地察觉到,这繁华之下,隐藏着一种紧张。
路上的行人虽然多,但大多行色匆匆。
不少店铺门口,都站着手持棍棒的伙计,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偶尔还能看到成队的巡逻兵士,手按刀柄,从街上走过。
这说明,郡城里的治安,也并不太平。
乱世之中,没有真正的安乐窝。
秦少劳的队伍穿过几条主街,最终在一座气派非凡的府邸前停了下来。
朱漆大门,门口蹲着两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门楣上悬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巨大匾额。
“郡守府”。
门口的守卫比城门处的更加精锐,身上穿着的甲胄都更为光亮,手中的长戟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刘福翻身下马,整了整衣冠,那股属于郡守府管事的威严,此刻达到了顶峰。
他走到秦少琅的马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秦先生,我们到了。”
他的姿态很恭敬,但那微微扬起的下巴,却暴露了他内心的优越感。
这里,是他的地盘。
是整个郡的权力中心。
任你再有本事,到了这里,是龙也得盘着。
秦少琅下了马,将马缰扔给王忠。
他抬头看了一眼那块写着“郡守府”的匾额,然后将视线转向刘福。
“孙先生,可在里面?”
“自然是在的。”刘福的笑意里带上了一丝莫测高深。
“孙先生不喜欢等人。”
“不过,他今天为了秦先生您,破例了。”
刘福顿了顿,似乎很享受秦少琅此刻的安静。
他凑近一步,压低了本就温和的嗓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还特意请了另一位‘老朋友’,在里面陪着您一起喝茶。”
老朋友。
秦少琅在心底,将这三个字拆开揉碎了,细细品味。
刘福那张堆满肥肉的脸上,此刻的笑意,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与幸灾乐祸。
这是孙鹤年送上的第一道开胃菜。
一道,带着血腥味的菜。
秦少琅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他只是很自然地将视线从刘福的脸上移开,重新落在那块“郡守府”的匾额上。
仿佛刚才那句充满暗示的话,不过是耳边吹过的一阵风。
他越是平静,刘福心里就越是没底。
这个年轻人的反应,总是脱离他的预判。
“秦先生,请吧。”刘福侧过身,恭敬的姿态下,藏着一丝看好戏的急切。
秦少琅迈开脚步,走上台阶。
王忠牵着马,沉默地跟在他身后,高大的身躯紧绷,一只手始终没有离开刀柄。他的职责不是思考,而是拔刀。
穿过朱漆大门,一股与外面市井截然不同的气息扑面而来。
府邸内极尽奢华,雕梁画栋,假山流水。
但这份奢华却透着一股冰冷。
来往的仆役和护卫,个个步履匆匆,神态肃穆,偌大的庭院里,除了风声和脚步声,听不到半点多余的杂音。
这里的规矩,比秦家庄森严百倍。
刘福在前引路,穿过几条回廊,最终在一处雅致的厅堂前停下。
“孙先生就在里面等您。”
刘福停下脚步,没有再往里走,只是对着秦少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的任务,到此为止。
秦少琅没有看他,径直走了进去。
王忠想跟上,却被门口两名身穿黑衣的护卫伸手拦住。
“先生的客人,只能一人入内。”
王忠壮硕的身体一滞,回头看向秦少琅。
秦少琅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丢下一句。
“在外面等我。”
“是,主人。”
王忠收回脚步,如一尊铁塔般立在门外,两名护卫被他身上散发出的凶悍气息一冲,竟下意识地退了半步。
厅堂内,光线略显昏暗。
正中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身穿灰色长衫的中年文士。
他约莫四十余岁,面容清瘦,留着三缕长髯,手中端着一杯热茶,正慢条斯理地吹着气。
此人,应该就是孙鹤年。
郡守府的第一师爷。
他的气度很沉稳,没有刘福那种外露的威势,但那双偶尔抬起的眼眸里,却藏着鹰隼般的锐利。
而在他的下首,靠墙的位置,一张椅子上,正襟危坐着一个男人。
那人穿着一身不合身的布衣,面容憔悴,胡子拉碴,一条腿以一个别扭的姿势伸着,正是数日前在蓝田县被秦少琅废掉一条腿的巡检司都尉,张德彪。
张德彪的视线,死死地钉在走进来的秦少琅身上。
那视线里,混杂着刻骨的仇恨,深深的恐惧,以及一丝无法掩饰的屈辱。
他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再次见到这个毁了他一切的男人。
孙鹤年放下茶杯,抬起头,看向秦少琅。
“你就是秦少琅?”
他的问话,平淡得像是在问今天的天气。
秦少琅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视线在张德彪的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才转向孙鹤年。
“我就是。”
“坐吧。”孙鹤年指了指旁边的客座。
秦少琅也不客气,径直走过去,撩起衣袍坐下,姿态从容。
从进门到现在,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或慌乱,仿佛张德彪的存在,与厅堂里的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并无不同。
这份镇定,让孙鹤年原本准备好的一套说辞,都显得有些多余。
他原本以为,秦少琅一看到张德彪,要么会愤怒,要么会心虚。
只要情绪出现波动,他就能占据主动。
可对方,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想必,秦先生对我请张都尉来此,有些不解。”孙鹤年决定开门见山。
“不解。”秦少琅坦然承认,“一个手下败将,残兵废人,不知孙先生请他来,是想让他再断一条腿吗?”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张德彪的心里。
“你!”张德彪猛地站起,因为动作太猛,牵动了伤腿,疼得他额头冷汗直流,身体一阵摇晃。
“放肆!”孙鹤年低喝一声。
张德彪身体一颤,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所有的愤怒和激动瞬间熄灭,他怨毒地瞪了秦少琅一眼,又不甘地坐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