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明凤的队伍越是靠近旷县,空气中的绝望气息就越是浓重。
尚未见到城墙,先闻到一股混杂着污秽、疾病和死亡的恶臭。
道路两旁,或坐或卧着密密麻麻的流民,一眼望不到头。
他们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或者死死盯着旷县那紧闭的城门,仿佛那是通往极乐世界唯一的入口。
哀嚎声、哭泣声、有气无力的乞讨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乱世悲歌。
有母亲抱着早已咽气的婴儿,神情麻木,不肯松手。
有插着草标待售的孩童,睁着懵懂而恐惧的大眼。
更有那城中妓院的老鸨和牙婆,像挑选货物一样,在人群中逡巡,用一斗黍米就能换走一个黄花闺女,或是用几个黑面馍馍就能让父母狠心卖掉骨肉……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一些快要断气而身旁无亲人守候的人旁边,竟围拢着一些眼神绿油油、如同饿狼般的人。
他们手里拿着简陋的刀具,喉结不住滚动,只等着人死透,便要一拥而上……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畜生!”宋鹞飞死死攥着刀柄,额头青筋暴起,若非军纪约束,他几乎要冲过去将那些泯灭人性的“恶鬼”砍翻。
温子瑜脸色苍白,用袖子紧紧掩住口鼻,既是抵挡恶臭,也是压抑着翻涌的胃液。
杨明凤面沉如水,目光扫过这惨绝人寰的景象,心中并无太多波澜。
前世今生,她都是一个极为理智和冷情的人,若非娘亲慈爱,温暖了她那颗冰冻已久的心,或许她早甩手离开杨家庄,哪会管旁人的死活。
如今,她只想掌握足够的力量,在这乱世中保住自己在意的人,为她们撑起一片能够安居乐业的天地!
城门口,守城的官兵如临大敌,刀枪出鞘,警惕地盯着城下黑压压的流民,厉声呵斥着任何试图靠近的人。
“滚开!都不准靠近!再敢上前,格杀勿论!”
随着箭矢唰唰射在流民脚边,城墙上传来粗鲁的喝骂声。
“安顺城城防官之女杨明凤,求见旷县县令大人!”就在这时,流民们突然像是受到惊吓一般纷纷避向两边,一支训练有素的骑兵缓缓穿过人群走到城门前。
看到这支装备整齐、打着官兵旗号的精兵靠近,城头上的军官吓了一大跳,慌忙命人开了城门,亲自前去查验来人的文书和印信。
在确认了这自称杨明凤的女童,父亲确实是安顺州城防官后,不敢怠慢,连忙派人通报县令。
不多时,城门开启一道缝隙,旷县县令赵开亲自带着几个衙役迎了出来。
这赵县令约莫五十岁年纪,身材微胖,面皮白净,此刻却是一脸愁容与惶恐。
可当此人看到杨明凤一行人,尤其是看到他们队伍中那些满载的粮车(大部分粮食已巧妙隐藏在队伍中,但仍有部分显露),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随即堆起热情的笑容。
“哎呀呀,可是杨城防的千金?下官旷县县令赵开,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城外凶险,非久留之地,快请入城!”赵县令躬身施礼,态度极为谦卑。
杨明凤微微颔首,也不多言,下令队伍快速入城。
在流民们羡慕、嫉妒乃至怨恨的复杂目光中,沉重的城门再次轰然关闭,将地狱与人世短暂地隔绝开来。
当晚,县衙后堂设宴,为杨明凤一行接风洗尘。
宴席鸡鸭鱼肉一样不少,十分丰盛,与城外饿殍遍野形成鲜明的对比!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赵县令便开始大倒苦水。
“杨家小姑娘,您是不知道下官的难处啊!”赵开捶胸顿足:“流民数以万计,围困县城,乡野之间十室九空,盗匪蜂起。
今年这税赋……唉,怕是颗粒无收啊!若无法按时缴纳朝廷钱粮,下官这项上乌纱恐怕都难保……”
就在这时,屏风后转出一人,却是那被赶出娄家庄的娄老夫人。
她此刻一身干净衣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几分虚假的谄媚,眼里却是藏不住的恨意。
前儿,她们十几个妇孺被赶出娄家老宅后,被一群流民包围差点遭绑架发卖,侥幸遇到衙役班头下乡收赋税,被救回了旷县。
娄老夫人想到亡夫曾与这赵县令有几分交情,便厚着脸皮上门求助。
为了攀附县令,求得庇护,她竟狠心将自己年仅十四岁的孙女娄玉贞,送与赵开做了妾室,这才得以在赵府寄居。
“县令大人所言极是!”娄老夫人接口道,目光却像毒蛇一样瞟向杨明凤:“城外那些流民,实在是可怜呐!
老身听闻杨小姐此行,从……从那些天杀的匪徒手中,夺了不少粮食?”
她刻意模糊了粮食的来源,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姿态,声音也提高了八度:“杨小姐,如今城外灾民嗷嗷待哺,易子而食,您手握如此多的粮食,于心何忍啊?
老身斗胆,恳请小姐看在苍生疾苦的份上,拿出……哪怕一半粮食,开设粥棚,救济灾民,此乃无量功德啊!”
她这话,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看似大义凛然,实则包藏祸心。
赵县令闻言,眼睛一亮,立刻顺杆往上爬:“对啊!杨小姐!老夫人深明大义,下官也正有此意!
若小姐肯慷慨解囊,救民于水火,下官必定上书朝廷,为小姐请功。”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杨明凤,对粮食的觊觎之心,几乎不加掩饰。
若能把这批粮食弄到手,不仅能解决他的燃眉之急,甚至还能中饱私囊。
杨明凤放下筷子,拿起绢布擦了擦嘴角,动作从容不迫。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赵开和娄老夫人,语气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赵县令,娄老夫人,你们的意思我明白,救灾济民确是应有之义。”
她话锋一转:“然而,我此行奉父命带兵前行,路途艰险,这些粮食,乃是我麾下数百将士的口粮和军资!
军粮缺失,军心不稳,若途中遇险,谁来负责?
届时,莫说救灾,恐怕我们自己都要沦为流寇,为祸地方了。这个责任,赵县令您担待得起吗?”
赵开脸色一僵,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扣上引发兵变的帽子,他可担不起!
杨明凤继续道:“况且旷县遭灾,非我杨明凤一人之责,城中富户商贾,家资丰厚者不在少数。
他们世代居于此地,受一方水土养育,如今乡梓有难,岂能坐视不理?”
她看向赵开,提出了自己的方案:“依我之见,不若由赵县令出面,召集城中所有富户商贾。
我愿亲自与他们分说利害,共同筹措钱粮,用于赈济城外流民。
众人拾柴火焰高,岂不比我独自拿出军粮更为稳妥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