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开闻言，虽心有不甘，但杨明凤言之有理，且态度坚决，他也不敢强逼，只得讪讪答应。
随即让手下发出通告，召集城中富户次日一早，往县衙赴宴。
翌日，县衙后堂摆开了几桌酒席，旷县城内有头有脸的富户、商贾们应邀而至。
酒是寻常的村酿，菜色也远谈不上精致，但与城外饿殍遍野的景象对比，却已经是极为奢靡了。
富户们彼此寒暄着，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眼神却互相试探，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紧张。
酒过一巡，赵县令便按捺不住，起身拱了拱手，苦着脸道：“诸位乡贤！今日请大家来，实是因城外流民日众，情势危急。
县库空虚，实在无力赈济。还望诸位念在乡梓之情，慷慨解囊，捐些钱粮，设粥棚以救燃眉之急。
本官在此替阖县百姓，谢过诸位了！”说罢，他深深一揖。
然而，回应他的是一片尴尬的沉默。
赵县令心里暗自叹气：“就知道是这么个结果！
这帮子放高利贷、做赌场生意、垄断旷县粮米油盐的奸商们，哪里就肯将吃下去的好处吐些出来，这可比杀了他们还难！
杨明凤这小丫头还是太过年幼，没经历过风吹雨打，凡事想得简单，哪里知道这帮“腊肉骨头”有多磕牙！”
片刻后，坐在上首，掌管着旷县大半粮食买卖的米商王员外，慢悠悠地开口了。
他抚着圆滚滚的肚子，叹道：“县令大人体恤百姓，我等感同身受。
只是……唉，今年光景不好，生意难做啊！
铺子里积压的货都卖不出去，库里的存粮也不多，自家上下百十口人也要吃饭，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他这一开口，如同打开了闸门。
经营布庄的李员外立刻接上：“是啊是啊！兵荒马乱的，南边的绸缎运不过来，北边的客商也断了，铺子都快开不下去了，哪里还有余粮？”
开赌坊兼放印子钱的刘老板，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皮笑肉不笑地说：“赵大人，不是我等不肯出力，实在是这年景，谁家都不宽裕。
前些日子为了打发那些堵门的流民，已是散出去不少铜板，如今实在是囊中羞涩了。”
盐行的孙老板、药铺的吴掌柜等人也纷纷附和，个个哭穷卖惨，仿佛自己才是这乱世中最需要救济的人。
一时间，宴席上愁云惨淡，仿佛旷县的不是城外流民，而是眼前这群“捉襟见肘”的富户。
赵县令气得脸色发白，却又无可奈何，只得连连叹气，求助似的看向一直安静坐在一旁，小口抿着茶水的杨明凤。
杨明凤放下茶杯，瓷杯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轻响，这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堂内的嘈杂。
所有目光瞬间集中到这个一直被视为赵县令子侄辈、甚至可能是家眷的小姑娘身上。
她站起身，身形虽未长成，脊背却挺得笔直，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每一张或肥胖、或精明、或闪烁的脸。
“诸位老板的难处，我听到了。”她开口，声音清亮，不带丝毫火气，却有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生意难做，家业维艰，确实如此。”
富户们微微一愣，没想到这女娃会先肯定他们的“困难”。
但杨明凤话锋随即一转，如同温柔的棉里陡然刺出一根冰针：“不过，我方才入城时，见王员外家粮店门口的伙计，正忙着将新到的几车麦子入库，那麻袋摞得，比县衙的围墙还高。
李员外家布庄后院晾晒的苏杭锦缎，在太阳底下晃得人眼花，怕是不下百匹。
刘老板的赌坊，昨夜通明的灯火和里面的呼喝声，隔着两条街都听得见，想必是生意兴隆，日进斗金吧？”
她每点一人，那人的脸色就变一分，由红转白，由白转青。
他们没想到，这小姑娘看似不声不响，竟将他们的底细摸得如此清楚！
“诸位！”杨明凤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丝冷意，“城外不是几千，是几万张嘴！他们现在还能靠啃树皮、吃观音土撑着，若是连这些都吃光了，诸位猜猜，他们会怎么做？”
她不等回答，目光锐利如刀，一字一句道：“是老老实实饿死在路边，等着被野狗乌鸦分食？
还是……聚拢起来，变成一股谁也挡不住的洪流？
到时候，诸位高墙深院的府邸，堆满粮食的仓库，藏满金银的密室，还能保得住吗？”
“黄……黄口小儿，休得危言耸听！”王员外强自镇定，拍案而起，“有县令大人和官兵在，岂容流民作乱！”
“官兵？”杨明凤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嘲讽：“旷县能战之兵不过百余，城外流民数以万计！
饿极了的人，还怕官兵的刀枪吗？他们连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可顾忌的？
一旦乱起，首当其冲的，就是诸位这些‘家资丰厚’的人！
到时候，玉石俱焚，诸位现在吝啬的每一粒米，都可能成为将来砸向自家大门的石头！”
这番话如同寒冬腊月里的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所有富户都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他们不是没想到过这种可能，只是不愿去想，或者心存侥幸。
此刻被杨明凤毫不留情地撕开伪装，赤裸裸地摆在面前，那巨大的恐惧感瞬间攫住了他们。
见众人神色动摇，杨明凤知道火候到了，语气稍稍放缓，给出了另一条路：“当然，若诸位此刻肯伸出援手，情况便大不相同。
拿出部分存粮，设立粥棚，让流民有条活路，他们便不会鋌而走险。
这不仅是积德行善，更是保住诸位身家性命最稳妥、最便宜的法子！”
她顿了顿，抛出了最后一个诱饵：“而且，赵县令会上书陈情，将诸位捐粮救灾的义举禀明上官，甚至直达天听！
届时，朝廷必有嘉奖，或赐‘义商’匾额，或减免些许税赋，岂不胜过被乱民洗劫一空，家破人亡？”
威逼，晓以利害！利诱，许以前程！
软硬兼施，双管齐下。
温子瑜和宋鹞飞眼神灼灼地看着凤儿。
这丫头也太厉害了吧！三两句就拿捏住这些商户的七寸。
啧啧！口舌之利，怕是比明刀明枪的土匪，还能从这些寸利必争的奸商身上刮下层油来！
堂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富户们面面相觑，额角渗出冷汗，这小女童的话，句句敲在他们的要害上。
是舍出部分钱财买个平安和好名声，还是抱着钱粮，等着可能到来的灭顶之灾？
良久，那最先开口的王员外，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般瘫坐回去，长长叹了口气，哑声道：“这位小姑娘……所言，振聋发聩……老夫，愿捐米……五十石！”
有了带头的，其他人再也硬撑不下去。
“我……我布庄捐布二十匹，可用于搭建窝棚……”
“刘某……捐银一百两！”
“盐行捐盐十石……”
“药铺捐些防治瘟疫的药材……”
一时间，认捐之声此起彼伏。
虽然每个人都在心里滴血，但比起这小女童描绘的那幅可怕图景，这点付出似乎又成了必须的成本。
赵县令看着这峰回路转的一幕，目瞪口呆，再看杨明凤时，眼神里已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最终，经过清点，旷县富户商贾们，共计捐出粮食二百八十石，银钱四百余两，另有布匹、食盐、药材若干。
虽未能彻底解决问题，但确如杨明凤所料，足以暂缓城外的燃眉之急。
当然，这些钱粮财物是否切实用在安抚流民身上，就要看这赵县令怎么具体去做了！
事情办妥，杨明凤不愿在这是非之地久留，次日便率领队伍，带着充足的粮草和初步整顿过的俘虏队伍，离开了旷县。
然而，她对赵县令此人并未完全放心。
临行前，她暗中让宋鹞飞留下了几名机灵且善于伪装的心腹，混入流民之中作为眼线，密切关注旷县动向。
果然，不出她所料。
杨明凤离开后没多久，赵县令看着那堆集起来的三百石粮食，眼中闪过一丝贪婪。
他并未将这些粮食用于赈济灾民，而是以“统一调配、防止哄抢”为名，命人将大部分粮食都运入了县衙的库房。
只命人拿出极少一部分，掺杂了大量的麸皮和野菜，熬煮成照得见人影的稀粥，每日做做样子。
他的算盘打得很精：有了这些粮食，至少今年上缴朝廷的税赋有了着落，自己的乌纱帽算是保住了。
至于城外的流民？饿死便饿死了，只要不冲击县城，与他何干？
……
几天后，杨明凤安排在旷县的眼线，快马加鞭将赵县令私吞赈灾粮的消息带了回来。
得到消息时，杨明凤正对营地着一张简陋的地图沉思。
她听着宋鹞飞愤慨的汇报，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果然……烂到骨子里了！”她轻声道，眼中没有丝毫意外，只有一片深沉的寒意。
“不如咱们带兵杀回去吧？”宋鹞飞义愤填膺道。
“不可！再怎么赵开也是县令，代表的是朝廷，咱们要是杀回去，那可就是妥妥地谋反！”温子瑜慌忙阻止道：“表哥，你也太冲动了！你我父亲都是朝廷命官，这要是落实谋反罪名，可是要诛九族的！”
“这……那怎么办？难道咱们就坐视不管，任那狗官中饱私囊！”宋鹞飞看向杨明凤，想要小丫头拿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