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咱们是不适合出面。”杨明凤盯着地图上那个标志着“旷县”的小点,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啊?咱们真不管吗!”宋鹞飞愕然,印象里,这小丫头可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主,哪里曾这般放弃过?
帐内灯火摇曳,映照着杨明凤稚嫩脸庞上那与年龄不符的冷峻表情。
“都烂到骨子里了……”她声音冰冷道:“这块烂肉自然是该剜掉,不过……不能是咱们出面做这个手术!”
“啊?手术,啥意思?”宋鹞飞听得一脸懵。
“咱们不出面,谁能出面?”温子瑜好奇道。
她抬起头,目光落在帐外一名如同青松般挺立的护卫身上:“邓瑞,进来。”
“是!”名叫邓瑞的护卫应声而入。
他约莫二十出头,相貌普通,身材也算不上魁梧,属于丢进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那种。
但他步履沉稳,眼神坚定,透着一股远超年龄的踏实和韧性。
他与最早追随杨明凤的六子等人是同一批护卫,如今阿火、曹斐、赵本初等人早已因军功和能力,成为独领一军、威风凛凛的千总、百户。
唯有邓瑞,依旧默默无闻地担任着杨明凤的随身亲卫,从不争功,也从未有过半句怨言。
更难得的是,他在佑军堡的“扫盲班”里是学得最认真的几个之一,如今已能看懂兵书,算是墩兵里最为上进的一个。
“六姑娘,您有何吩咐?”邓瑞躬身行礼,声音平和。
杨明凤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乱世之中,勇猛善战者易得,但忠诚可靠、沉得住气、还能动点脑子的人,却是凤毛麟角。
“邓瑞,有件要紧事,需你去做。”杨明凤示意他靠近,指着地图上的旷县:“赵开私吞赈灾粮,置数万流民生死于不顾,此獠不除,天理难容。
更重要的是,旷县地处要冲,若能掌控此地,便可扼守通往京畿的这条咽喉之道。”
邓瑞眼神一凝,并未因任务艰巨而露出丝毫怯意,只是沉声道:“请六姑娘吩咐,末将愿往!”
“我要你立刻动身,返回旷县,混入流民之中。”杨明凤压低声音,语气肃杀:“你的任务有三:其一,设法将赵开昧下赈灾粮、罔顾人命的行径,在流民中悄然散播,要点燃他们心中的怒火和绝望!
其二,暗中观察,从中挑选那些尚有血性、敢于反抗,且家世清白、易于掌控的青壮,秘密联络,许以活路和前程,将他们凝聚起来!
其三,等待时机!”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邓瑞:“时机成熟,我要你带领这些被逼到绝路的流民,拿下旷县!
届时,我会派人接应。
记住,动作要快,要狠!要在朝廷和其他势力反应过来之前,将整个宣府地区,尽可能控制在我们手中!”
这个任务极其危险,几乎是在刀尖上跳舞。但邓瑞只是略一沉吟,便重重抱拳:“属下明白!定不负六姑娘重托!”
“很好。”杨明凤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令牌和一袋碎银,“这令牌可与我留下的眼线接头。
这些银钱,用作你前期活动的经费,省着用。
记住,你的安全第一,事若不可为,保全自身,退回便是。”
“谢六姑娘!”邓瑞接过令牌和银钱,贴身藏好,没有多余的废话,转身便大步走出营帐,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果断得仿佛只是去执行一次寻常的夜哨。
宋鹞飞看着邓瑞离去的方向,有些担忧:“凤儿,邓瑞兄弟是个实在人,可这任务……是不是太险了些?他一个人,能行吗?”
杨明凤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地图上,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任:“正因为他是邓瑞,所以能行。
阿火勇猛,曹斐机变,赵本初稳重,但他们锋芒太露,不适合这种潜行蛰伏、暗中串联的细作之事。
邓瑞不同,他耐得住寂寞,沉得住气,心思细,又认得字,懂得随机应变。
最重要的是,他心中有杆秤,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会因一时意气坏了大事。
这混浊世道,就需要他这样有韧性的‘钝刀’去搅动!”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芒:“况且,赵开自掘坟墓,流民积怨已深,我们只是去点燃那根导火索而已。
如今流民遍布各地,朝廷焦头烂额,根本无暇顾及这边远小县的‘民乱’,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
数日后,旷县城外,流民营地。
污秽、恶臭、绝望的气息比之前更浓。
县衙每日施舍的那点稀得能照出人影的菜粥,根本无法缓解饥饿。
每日都有大量的人悄无声息地倒下,然后被拖到远处,成为某些两眼冒绿光,已非“人”眼中“难得”的食物。
邓瑞穿着一身破烂的、散发着酸臭味的衣服,脸上涂抹着泥污,混在流民中间,眼神麻木,如同大多数绝望的人一样。
他白天跟着人群去领那点可怜的粥水,暗中观察着每一个人。
夜晚,则利用自己识字的优势,悄悄接近那些尚存一丝理智、眼中还有不甘火焰的青壮。
他开始的方式很巧妙,并非直接煽动,而是“无意间”透露一些消息。
“唉,听说前几天城里那些大户捐了好多粮食,足有几百石呢……”
“是啊,我也听说了,还以为能有顿饱饭吃,结果还是这清水汤……”
“粮食?怕是都进了县太爷的粮仓了吧?我有个远房亲戚在县衙当差,偷偷说的……”
“真的?狗官!这是要逼死我们啊!”
望的土壤,一旦播下愤怒的种子,便会疯狂滋长。
邓瑞谨慎地挑选着目标,那些因为家人饿死而双目赤红的汉子。
那些因为看不惯这人间惨剧而紧握双拳的青年。
那些还有力气、心中尚存一丝血性的人。
他私下接触他们,不再只是散布消息,而是开始画饼,一个真实而诱人的饼。
“兄弟们,等死也是死,饿死也是死,造反杀头也不过是个死!
但若是成了,咱们就能冲进城里,打开粮仓,吃饱肚子!还能杀了狗官,为饿死的爹娘婆娘娃儿报仇!”
邓瑞的话,朴实无华,却句句砸在流民们最痛的地方。
冲进城里杀掉狗官,开仓放粮吃饱肚子,给了这些走投无路的人一丝希望!
如同星星之火,在绝望的荒原上悄然蔓延。
一股压抑的、愤怒的力量,在邓瑞耐心的编织下,正在旷县城外逐渐凝聚。
只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便会轰然爆发,将这腐朽的秩序,连同那个贪婪的赵县令一同吞噬。
杨明凤在远方营地点亮的那盏灯,已经由邓瑞这盏不显眼的灯芯,传递到了旷县这片黑暗的土地上,即将燃起燎原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