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立刻起身，杨明凤看了一眼桌上几乎未动的饭菜，吩咐伙计将饭菜施给楼下乞食的花子，便与郑玉树快步下楼，随着那前来报信的力士赶往平安巷。
尚未走近那废弃宅院的后墙根，一股即便在户外也依旧浓烈呛人的恶臭便已扑面而来。
杨明凤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眉头紧紧蹙起，但还是坚持走了过去。
只见墙根阴影里，歪斜地停着一辆破旧的木质板车，正是常见的夜香车样式。
车旁零乱地扔着几个硕大的旧木桶，桶身沾满黑黄相间的干涸污物，边缘还挂着些许黏稠的残渣。
“这位军爷，”杨明凤转向之前负责这片区域搜查的力士，隔着帕子闷声问道：“平日里，那李驼子拉粪，也用这般大的桶么？”
那力士连忙摇头，肯定地答道：“回姑娘话，李驼子用的都是小一号的寻常粪桶，这等大桶，耗力费劲，他一个驼背老汉拉不动。
这种规格的，通常是城内一些高门大户、甚至是王府官邸专用。
用来装载府中每日产生的粪溺和厨房泔水，容量大，一趟便能拉走许多。”
杨明凤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继续追问：“哦？那这些从各府收来的污物，最终都运往何处处理？”
力士显然对此番调查做足了功课，对答如流：“都会统一运往北郊专门处理污物的庄子上。
那里有巨大的化粪池和沤肥坑，将这些秽物堆积发酵，最终沤成肥料，用来浇灌京畿的官田或皇庄的田地。”
“既是从各府收来，统一处理，”杨明凤捕捉到关键点，追问道：“这许多粪桶混在一处，难道不会搞混了各家的桶具？”
力士答道：“姑娘有所不知，搞混了也无甚要紧，反正都是装污秽之物。
不过，为了方便区分和管理，这些专供大户的粪桶上，通常都会在制作时刻上各府的标记或名号，只是日久年深，被污物覆盖，不易辨认罢了。”
他话音刚落，郑玉树立刻下令：“仔细检查这些桶！刮开污垢，查找标记！”
几名锦衣卫得令，也顾不得脏臭，拔出佩刀或找来木片，忍着恶心，开始小心翼翼地刮擦那几个大号粪桶外壁厚重板结的污垢。
一时间，粪屑纷飞，更加浓烈的臭气散发出来。
突然，一名力士低呼一声：“大人！这里有字！”
众人立刻围拢过去。只见在他清理的那只粪桶靠下方的位置，虽然桶壁黢黑，沾满干涸的粪垢，但依稀可以辨认出三个被深刻在木头里的、笔画略显模糊的小字——安王府！
“安王府……”郑玉树低声念出这三个字，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冰刃，他猛地抬头看向杨明凤。
杨明凤迎上他的目光，心中亦是雪亮。
安王，正是尚未去封地就番的二皇子朱慈烔。
能与鞑子勾结，且有能力和动机做下这等事情的，除了他，还能有谁？
这粪桶，如同一个无声却确凿的证据，直指幕后黑手！
“这安王府的粪溺泔水，”杨明凤强压下心中的震动，声音保持冷静，向那力士确认：“何时送出城？具体什么时辰？”
力士答道：“按照规制，皇子府及宫中的污物，一般是三日集中清运一次。
各府有固定的排序和时间，安王府……排到的是申时（下午三点至五点）出城。”
郑玉树眸光一亮，急切地追问：“上一次安王府清运是何时？”
“回大人，是两日前！”力士回答得斩钉截铁。
两日前！这意味着，按照周期，下一次清运就在——今日！申时！
杨明凤与郑玉树再次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欣喜！
不过申时，距离现在已不足两个时辰！
“咱们得赶紧去北门！”杨明凤急切道。
“还来得及！”郑玉树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断。
……
申时三刻，斜阳将北门城楼的影子拉得老长，在青石路面上投下明暗交错的条纹。
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黄昏特有的凉意，偶有归巢的鸟雀掠过檐角，发出几声啼鸣。
郑玉树与杨明凤隐在城门洞旁的阴影里，如同蛰伏的猎手。
郑玉树身姿挺拔如松，右手始终虚按在绣春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杨明凤则安静地立在一旁，目光专注地盯着陆续出城的泔水和粪水的马车。
“来了。”郑玉树低沉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
只见长街尽头，一列车马打着安王府的旗帜，缓缓行来。
安王府大管事申弼扬端坐于一匹栗色马上，身着锦缎袍服，下巴微抬，刻意维持着镇定，但那不断摩挲马缰的手指，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安。
他身后，那几辆覆盖着厚重、沾染污渍油布的板车由两匹瘦弱的驽马拖着，木轮碾过石板，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嘎吱”声。
尚未靠近，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了腐败食物与粪便的酸腐恶臭便已隐隐传来。
守城的士卒显然认得申弼扬，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正准备挥手放行——
“且慢！”
郑玉树一步踏出阴影，身姿矫健地拦在了车队前方。
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俊美冷峭的侧脸轮廓，声音如同淬了冰的钢铁：“锦衣卫办案，例行检查，所有车辆物品，均需查验！”
申弼扬脸色骤然一变，勒住马缰，马儿不安地打了个响鼻。
他强自镇定，声音拔高，带着虚张声势的威压：“郑玉树！睁开你的狗眼看清楚！这可是安王府的车驾！运送的乃是府中污秽之物！岂是你说查就查的？
若查了无事，惊扰了王府，这责任……你区区一个千户，担待得起吗？”
他试图用身份和权势将对方压垮。
郑玉树面沉如水，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对方只是在陈述今日天气。
他迎着申弼扬逼视的目光，字句清晰，掷地有声：“职责所在，不得不查！若查无实据，惊扰了王府，卑职自当亲赴安王府，向二皇子殿下负荆请罪，任凭处置！”话语中的决绝，让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分。
任凭处置？杨明凤不免看了这个“大冰块”一眼，他倒是信任自己的判断，也不怕搜不出人来，把小命交到二皇子手里。
申弼扬眼角肌肉剧烈抽搐了一下，知道今日难以善了，眼中闪过一丝阴鸷。
他咬了咬牙，悻悻然地挥了挥手，示意手下让开，心中却暗自冷笑：这特制的粪桶，下层藏人，上层装满货真价实的粪水。
桶壁厚重，密封极好，任你锦衣卫再精明，难道还敢伸手进去搅和不成？只要人能混出城去，便是海阔天空！
郑玉树带来的力士得令上前，猛地掀开那肮脏的油布。
顿时，一股比之前强烈数倍、几乎令人窒息的恶臭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不少离得近的守城士卒都下意识地掩鼻后退。
力士们强忍着翻腾的胃液，用刀鞘敲打桶壁，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外观上看，除了污秽，似乎并无异常。
就在申弼扬嘴角刚刚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得意时，一直静立旁观的杨明凤动了。
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只关注桶口，而是迈着轻巧却坚定的步伐，绕着那几个椭圆形、巨大如澡盆的粪桶和泔水桶缓缓走动。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寸寸地掠过沾满干涸污垢、爬满蝇虫的桶壁，对那令人作呕的气味恍若未闻。
突然，她的脚步在其中一只粪桶靠近底部、被厚厚污垢覆盖的地方停住了。
那里，有几个极其细微、如同针尖般大小、若非极致专注绝难发现的小孔！
她蹲下身，不顾地上的尘土，伸出纤白的手指，轻轻拂去孔洞周围的浮垢，甚至能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带着体温的气流从中透出——是呼吸孔！
她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冰雪消融般的了然弧度，站起身，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在骤然紧张的气氛中显得格外清晰。
她伸手指向那处细微的孔洞，声音清越，却带着石破天惊的力量：“郑大人！不必再查了，人，就藏在这桶底夹层之中！”
“什么！”申弼扬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身形晃了晃，险些从马上栽下来！
“动手！一个不留！”惊骇过后是狗急跳墙的疯狂，申弼扬猛地发出一声凄厉如夜枭般的嘶吼！
刹那间，异变陡生！
人群中，二三十个伪装成苦力、商贩的死士眼中凶光毕露，猛地从推车、货担中抽出淬毒的短刃、小巧的弩箭。
这些死士如同扑食的饿狼，分成两拨，一拨直扑郑玉树和杨明凤，另一拨则奋力冲向城门绞盘，试图强行打开城门！
同时，城门口几名早已被收买的守城兵将也突然倒戈，挥动兵器砍向身旁的同袍，并奋力阻挡其他锦衣卫靠近粪车！
现场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惊呼声、惨叫声、兵刃猛烈撞击的刺耳声响、弩箭破空的尖啸声混杂在一起，刺破黄昏的宁静。
“保护杨姑娘！”郑玉树厉喝一声，绣春刀已然化作一道森冷寒光出鞘！
刀光如匹练般卷向扑来的刺客，招式狠辣凌厉，只听“铛铛”几声金铁交鸣，伴随着凄厉的惨叫。
瞬间便有一人手臂被斩断，一人咽喉被洞穿，溅起的鲜血在夕阳下呈现出诡异的暗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