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饿到站不稳，眼里只剩一点骇人幽光的小女儿，闵氏心里说不出的苦涩。
她前后生了六个闺女，一色儿的丫头片子，硬是没能得个儿子！
军户人家最是讲究生个带把儿的顶门立户，好挣下军功买田置业、传宗接代。
可她偏就生不出儿子来，时常受家中婆母的刁难和妯娌的挤兑，真真是黄连入嘴——有苦难言。
好在自家相公是个体贴明理的人，从不曾在子女上苛责自己，几个丫头也孝顺懂事，家里活计姐妹几个总是抢着自己干。
唯一令她忧心的是小女儿杨明凤的身子骨实在太弱，先天不足又碰上这饥荒年生吃不饱，时常会晕倒。
尤其是一月前晕倒那次最为严重，这丫头不仅没了气息，连身子摸着都凉了。
她当时吓得六神无主，抱着孩子冰冷的小身子差点急晕过去，偏那混不吝的婆母冯氏还在一旁胡诌一通，说什么死个赔钱货有啥值重的，家里还少份嚼咕。
见她不理睬自己的话，又撒泼发狠地将她和几个孙女骂了一通，说什么杵在家里嚎丧顶个屁用，要是耽搁了给苗浇水，一家子静等着饿死云云。
这话听得她心发凉，恨不得一头撞死随凤儿去了，好一了百了！
这狠心的老婆子骂完还不肯罢休，跺脚跳大神地逼着她将凤儿扔去乱葬岗，说是死人停在屋子里晦气。
眼瞅着这般闹下去她也没了活的心气儿，恰巧孩他爹休沐回家。
男人家到底遇事不慌。
他赶紧地让大妞熬了一碗米粥，不顾他老娘撒泼打滚阻拦，给凤儿硬灌下去，又按人中掐虎口一阵折腾，硬是把人从阎王爷那里给抢了回来。
幸好凤儿让他爹给救回来了，不然她怕现在自个儿骨头都敲得响了！
经这事后她愈发疼惜小女儿，给看得比自个眼珠子还要珍重，每日里那两个野菜团子，恨不能都省给她补身子。
看着饿得嚼草叶子的凤儿，她的心揪得慌，赶紧背过身去避着大女儿的目光，从怀里摸出枯叶包着的半个野菜杂粮窝头，塞入小女儿的手中。
饿急眼的杨明凤拿着窝头，哪里顾得其他，手抖不住地直往嘴里送。
“娘！您怎得又给小妹留窝头？”
大姐杨明秀心疼娘亲，忍不住埋怨道：“咱爹走时，不是让您先紧着自己吃吗？家里活重，您要是倒下了可咋办？”
听大女儿话里提到她爹，事事以夫为重的闵氏着实心虚。
她忙拉过大女儿哄道：“大妞，可别跟你爹说这等子事，他堡上事忙，身上又担着责，别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分他心。娘早上胃口不好，吃半个窝头就饱了，剩下半个就给你小妹留了。”
“娘，你白日里要浇地，晚上还要织布，人又不是铁打的，只吃半个窝头咋够……”杨明秀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父亲常年都在边堡上驻守，家里家外都靠着母亲一个人操持，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母亲有多劳累。
“够的，娘吃不了多少，够吃了！大妞，不是娘偏心你小妹，你看看她都饿成啥样了？
当初娘怀你小妹时，被你祖母推了一跤，没足月就生下这丫头。
可怜见的！生下来她才三斤多一点，皱巴巴的跟个无毛耗子似的。娘又没奶水，她饿得哇哇哭，要不是你姑送来一头奶羊，只怕也活不下来。
偏这几年又遇上饥荒，她身子骨比你们几个姐姐都弱，娘……娘就想让她吃饱些……”
说着说着，闵氏喉头发硬，哽咽起来。
听了母亲发自肺腑的话，杨明秀心里异常难受，她又何尝不心疼这个最小的妹妹，尤其是小妹上次突然晕倒，差点没能醒过来，着实让她吓得不轻。
只是这家中存粮渐少，谁多吃一口，旁的人就得少吃一口，眼下一边是娘亲，一边是小妹，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哪边都失去不得！
彷徨苦闷中，她只恨自己没那挣银钱的本事，能给家里多买些粮食充饥。
闵氏说通了大女儿后，用满是补丁的袖口擦了擦眼角的湿润，趁着这歇息的片刻功夫坐到小女儿身后，替她理起了乱糟糟的头发。
杨明凤这副新身子营养不良，头发长得稀疏泛黄，软趴趴地耷拉在头皮上，看上去没有一点精气神。
闵氏拆下她发上的布条含在嘴边，熟练地将头发分到两边，挽起丫髻来。
杨明凤顿了一下，身体有些僵直地任由闵氏摆弄自己的头发，这是她穿过来后，第一次没有抗拒这个娘的亲近。
“瞧瞧，头发乱成啥样了还不让梳，挽成丫髻多精神！”闵氏一边挽，一边怜爱地数落道。
杨明凤没有吭声，她有些不习惯闵氏略带嗔怪的语气，这语气里的慈爱让她无所适从，或者说有点受宠若惊。
因为不是闵氏真正的小女儿，她内心深处甚至有些自卑，觉得自己不配得到这份慈爱。
可她心里却不可遏制地涌起了许多渴望，她渴望爱，渴望像一个真正的孩子般得到母亲的疼爱。
“娘，东子他们好久都不来玩了，该不是四姑生咱气了吧？”
大姐杨明秀一边说，一边在她旁边坐了下来，仔细帮她捻走袖上沾的草屑，又拍掉她粗布裙上的沙尘。
杨明凤看了看大姐，眼里闪过一抹暖意，穿过来的这一个月，除了娘亲闵氏，就属大姐照顾自己的时日最多。
甚至她还冒着被祖母打骂的风险，偷拿鸡蛋埋在灶里灰烬中烀好给自己补身子。
对于这个大姐，她是领情的。
“嗨，生啥气啊！准是天旱，东子他们被你四姑拘在山上挑水保春苗。”娘摇头说道。
“那可不一定呢，上次祖母说那话，换我也不来了。”大姐不信道。
“哎！你祖母就是个混不吝的，自家外孙也怕人来舅家多吃两口粮……”娘的语气有些愤懑，也有些无奈。
杨明凤靠在娘亲温暖的怀里，一边听着大姐和娘家长里短地闲话，一边狼吞虎咽地啃着窝头，竟意外地有些惬意。
咳咳咳……
她吃得太急，饿细的食道顶不住食物的涌入，粗糙的碎渣堵在了嗓子眼，噎得直翻白眼。
“慢点吃！凤儿，慢点吃！咽不下去就吐出来……”急得闵氏直给她拍背。
“小妹快喝水！冲下去就好了。”大姐杨明秀慌忙站起来，去木桶里舀了一瓢水搁到她嘴边。
杨明凤顾不得水浑浊，捧着葫芦瓢咕噜噜连灌了两口，将堵在嗓子眼的碎渣冲将下去。
胃里暂时的充盈令她精神头一震，眼前的景物竟清亮了不少，她迫不及待地将剩下的窝头全塞入口中，唬得娘亲一阵责骂。
杨明秀松了口气，看着刚缓过来又继续狼吞虎咽的小妹，忍不住咽了好几口唾沫。
她也饿啊！
记不清自己多久没吃顿饱饭了，肚子里丁点油水都没有，早上吃的那块窝头早不见了踪影，照这样下去，她真怕自己会饿死在出嫁前。
刘婶子家的春杏，就是饿死在出嫁前一月的，尸体连祖坟地都进不来，按规矩未出嫁的女子只能葬去乱坟岗。
前儿跟娘一起去赶集，她听路上人都在说周边几个庄子饿死了好些人，乱葬岗子都要堆不下了。
她真不想死！与她定亲的周虎，还巴巴儿等着她嫁过去呢。
她今年都十八岁了，早几年娘就给她订了四姑邻居家的孩子周虎，只因家里实在凑不出嫁妆，才舔着脸硬拖了两年。
眼瞅着她岁数越来越来大，爹娘也着急不已，爹前儿还下了决心，说今年无论如何要在入秋前凑够嫁妆，让她风风光光嫁出去。
她听着这话既欢喜又担忧。
喜的是嫁过去能和情投意合的人长相厮守。
忧的是爹在屯堡里虽是做伍长，可也不过是带人屯田种粮并无军饷可拿，到哪里凑这笔银子去？
这事越想，她就越觉得烦躁不安。
听四姑说，去年周虎爹娘就嫌婚事拖得太久，有心要退婚。
周虎为了这事还和家里闹了一场，说非她不娶，不然就打光棍一辈子，逼得他爹娘也不敢提退婚的事。
她听了这事感动至深，暗自庆幸自己遇对良人，又担忧家里凑不出嫁妆银子，不免左右为难，时常患得患失，常在背人处偷偷垂泪。
思衬半晌，她暗自叹了口气，低头拿起系在腰间的压裙腰佩轻轻摩挲。
这腰佩是定亲时，周家托四姑送来的，通常定亲时没有这个的，同庄子的梅子她们初聘时就没有这个。
她猜这应该是周虎送的，每每拿起这信物，心里甚觉甜蜜。
腰佩质地并不算好，系坠子的黄色丝绦，是北地农家最常养殖的柞蚕吐丝，下面坠着的也不是玉，只是一枚木头镂刻的玉形装饰，材质虽不值钱，却是她珍爱的宝贝。
杨明秀自顾自想自个儿的心事，没提防一旁的小妹直直地盯着她手上的丝绦绳子，打上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