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虎肩头裹着伤,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眼神亮得惊人,他笑着对身边的赵骏道:“赵兄弟,你那队骑兵冲得漂亮!鞑子侧翼直接就垮了!”
赵骏难得地露出笑容,谦逊了几句,但眉宇间的扬眉吐气却掩藏不住。
杜江一如既往地沉默,守在杨明凤不远处,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全场,但紧绷的嘴角也微微松弛。
就连薛老将军也端着酒杯,与众人感慨万千:“老夫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能打得鞑子如此狼狈!凤姑娘,真乃神人也!”
杨明凤被众人簇拥在中间,她依旧穿着那身染血的布裙,手臂上的伤口已仔细包扎。
她没有喝酒,小脸上带着淡淡的疲惫,但看着眼前欢腾的景象,眼底也不禁流露出一丝欣慰和暖意。
这是她用无数心血、冒险和坚持换来的成果,是堡内军民团结一心创造的奇迹!
妇孺们也穿梭其间,忙着添肉加酒。
杨明桃和杨明杏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笑容,她们的小妹是所有人的英雄。
就连被祖母和三婶当众泼脏水,一直有些抑郁的杨明珠,此刻也稍稍振作,帮着照顾伤员,她看到王大双无恙,悄悄松了口气。
整个佑军堡仿佛一个巨大的家庭,在历经磨难后,享受着难得的团圆和胜利喜悦。
士气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对杨明凤的信赖和拥戴也深入骨髓。
大家似乎有了一种默契,只要她在,这心里都是安定的,似乎任何困难都能克服。
……
残月如钩,凄冷的月光照耀着溃败的道路。
多尔衮在一众白甲巴牙喇的死命护卫下,一路仓皇北撤,直至逃出近二十里,身后再无追兵之声,方才敢稍稍放缓马蹄。
回头望去,来时旌旗蔽日,军容鼎盛的一万大军,此刻跟在身边的,竟不足两千骑。
且人人带伤,衣甲破损,旗帜歪斜,脸上写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与溃败的耻辱。
更多的士卒,或已倒在那座可怕墩堡之下,或已失散在这漆黑的荒野之中。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多尔衮强行压下,脸色在月光下显得铁青而扭曲。
纵横沙场十余载,他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竟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堡,一个十来岁的黄毛丫头,用闻所未闻的妖异火器,打得几乎全军覆没,狼狈至此。
“王爷……暂歇片刻吧……”身旁的甲喇额真声音沙哑,带着惶恐请示。
多尔衮没有回答,只是猛地一挥手,示意就地休整。
他翻身下马,脚步竟有些虚浮,踉跄了一下,幸得亲卫及时扶住。
他甩开亲卫的手,独自走到一处背风的土坡后,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土壁上。
耻辱!滔天的耻辱!
不仅仅是一万精锐的损失,更是他睿亲王多尔衮威名的扫地。
可以预见,此事传回盛京,传遍八旗,将会引起何等的轩然大波!
皇太极会如何看自己?
那些素来与自己不睦的旗主贝勒,如豪格、代善等人,又会如何趁机攻讦嘲笑?
自己多年来浴血奋战建立的威望,经此一役,必然大受损伤。
思及此处,他一口鲜血从喉间涌出,却被他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
多尔衮带着胸中憋愤,率领残军回到大营。
旗主吃了如此败仗而归,正白旗的将士们人人脸上无光,且个个小心翼翼,都知道王爷的心情不好,谁都怕去触这个霉头。
伤兵营中,气氛压抑得可怕。
残兵败将们或坐或躺,无声地包扎着伤口,眼神空洞。
偶尔有军官试图收拢兵卒,应者也是寥寥,残兵士气已然彻底崩溃。
伤兵的呻吟声在夜风中显得格外刺耳,仿佛在不停地提醒着这场惨败。
大帐内,富绶灰头土脸地走了进来,想要说什么:“十四叔……”
“滚!”多尔衮猛地回头,眼神中的暴怒和冰冷吓得富绶把话全噎了回去,讷讷地退到一旁,心中更是惴惴不安。
败兵回来的这几日,对多尔衮而言,无比漫长。
失败的痛苦、威望受损的愤懑、对未知火器的忌惮,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内心。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不等他稍作整顿,来自皇太极中军大营的又一道紧急催促进军的命令送到了,语气已不再是催促,而是近乎严厉的诘问!
同时送达的,还有随军粮草官呈上的近乎绝望的报告——十五万大军的粮草,最多只能再支撑五日!
若是平日,以战养战,劫掠明国州县,粮草或可补充。
但如今,大军被阻于西北防线上,进无军粮支撑,退而寸功未立。
周边区域早已被明军坚壁清野,掠无可掠!继续囤兵于此,一旦粮尽,军心必然溃散,届时莫说进攻,恐怕自身都有崩盘之危!
“该死!”多尔衮将粮草报告狠狠摔在地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原本计划,即便付出代价也要攻破佑军堡,一雪前耻,但现实却给了他更沉重的一击。
粮草问题,是比一座坚堡更致命的威胁!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到铺开的地图前,目光死死盯着西北明军的防线和后方区域。
正面强攻,西北大部分为无人区,无粮草支撑,攻下少许城池墩堡也是杯水车薪,反而深入腹地后,大军会被困死荒原上。
斜面进攻佑军堡,那里又如同一颗敲不碎、拔不掉的铁钉,牢牢楔在那里,任何正面硬撼都可能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
更何况,大军已无粮草支持一场大规模的攻坚战。
目光在地图上逡巡。
最终,他的手指点在了野猪岭那条几乎被遗忘的险峻小路上,然后滑向其后方的——泸县,以及更远处的安顺州府!
安顺州府!那是明军西北防线的一个重要支撑点和物资囤积地。
若能奇袭拿下,不仅可获得大量急需的粮草补给,更能绕开正面坚城,直插明军防线的软肋,一举扭转战局。
但派谁去?这条路极其险峻,大军难以通行,只能派遣一支精干部队奇袭。
此事关乎重大,若成,则可解大军燃眉之急,甚至立下奇功;若败,则这支兵马很可能有去无回。
他的目光扫过帐内一众垂头丧气的将领,最后,落在了缩在一旁、神色惶恐的富绶身上。
富绶感受到十四爷冰冷的目光,浑身一激灵。
多尔衮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富绶此前的惨败,已令其威信大跌,留在主营反而碍眼,甚至可能成为其他旗主攻击自己的口实。
此次奇袭,艰险异常,九死一生,正好将他派出去。
若成了,功劳少不了自己这个主帅的统筹之功,也能让富绶戴罪立功,稍稍挽回颜面。
若败了……那也是富绶无能,正好替自己背下这口战败的黑锅,清除一个潜在的麻烦,对其父豪格也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一念至此,多尔衮心中已有决断。
他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和“信任”交织的复杂表情,走到富绶面前。
“富绶。”
“侄……侄孙在!”富绶连忙应道。
“你在佑军堡之败,非战之罪,乃敌军火器诡异所致。”多尔衮先“宽慰”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语气沉重:“然我军新挫,粮草告急,皇上催促进军甚急,正面强攻,已不可为!
如今,有一桩天大功劳,亦是九死一生之险任,关乎我大军存亡,关乎我大金国运……”
他指着地图上的野猪岭小路和安顺州府:“本王欲予你精兵一万,皆为轻装锐卒,命你率部,三日内翻越野猪岭,奇袭泸县,直扑安顺州府!
夺取城中粮草物资,为我大军续命,并搅乱明军后方,你可能做到?”
富绶闻言,先是吓了一跳,野猪岭之险他素有耳闻,奇袭安顺更是深入虎穴。
但听到“天大功劳”、“戴罪立功”,又见多尔衮一副“委以重任”的模样,再想到昨日之败的屈辱和日后在军中的难堪,一股急于证明自己的混劲涌了上来。
他猛地单膝跪地,抱拳道:“十四爷!侄儿愿往,若不成功,提头来见!”他此刻只想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洗刷耻辱。
“好!”多尔衮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伤口疼得富绶一咧嘴):“不愧是我爱新觉罗家的好儿郎!本王就将此重任交予你了。
记住,动作一定要快,行踪一定要隐秘!打明军一个措手不及,夺得粮草,便是首功!”
情况紧急,多尔衮不再耽搁,让富绶出面从阿济格那里“借调”了五千正蓝旗豪格麾下的部队。
(此举亦有削弱豪格、让正蓝旗去冒险的用意)。
自己则万分心痛地抽了五千正白旗精兵,凑足一万人马,尽数划归富绶统领,配备的也多是轻便武器和三日干粮。
富绶怀着一种悲壮与急切交织的心情,领着这支混合部队,很快便脱离主营,朝着险峻的野猪岭方向悄然而去。
望着富绶队伍远去的烟尘,多尔衮眼神冰冷,毫无波澜。
此刻,他心中盘算的并非富绶能不能成功,而是如何利用这段时间向盛京和皇太极呈送奏报,将兵败的主要责任推脱于“明军诡异新式火器”和“富绶轻敌冒进”之上。
同时,他也严令封锁消息,绝不能让兵败的详情和粮草的真实情况扩散出去,以免引发更大的恐慌和动荡。
……
富绶领着那一万混合了正白、正蓝旗的兵马,离开了多尔衮主营的视野范围后,便一头扎向了西南方那连绵起伏、仿佛巨兽脊背般的山峦。
最初的平坦地带尚好行军,但一进入岭区,情况瞬间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