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路”,不过是猎户和采药人踩出的模糊小径,时而隐没于荒草灌木之中,时而需攀爬近乎垂直的陡坡,时而又需沿着湿滑的溪谷艰难跋涉。
马车和重装备根本无法通行,富绶只得下令将仅有的两门红夷大炮由几十个兵卒轮换着抬着走,一些多余辎重就地掩藏或丢弃,全军尽力轻装简从。
对于习惯在草原平原上纵马驰骋的后金兵而言,这种山地行军无异于一场噩梦。
沉重的盔甲成了累赘,不少人不得不脱下背负,汗水浸透了衣衫,又被山间的寒风吹得冰冷刺骨。
战马更是寸步难行,嘶鸣着不肯上前,许多滑倒摔伤,甚至坠入深谷。
“快!都快点儿!谁敢拖后腿,军法处置!”富绶焦躁地催促着,他骑在马上反而更显狼狈,不时需要亲卫连推带拉。
看着蜿蜒在险峻山道上、如同长蛇般缓慢蠕动的队伍,听着不时传来的士兵失足惊呼和战马悲鸣。
他心中的那点“戴罪立功”的豪情早已被现实的艰难消磨殆尽,只剩下焦虑和不耐。
“贝勒爷,这路……实在太难走了,照这个速度,恐怕三日难以到达泸县……”一名正白旗的牛录章京忍不住上前低声道。
他是多尔衮的人,对这位正蓝旗的贝勒爷本就缺乏敬意,此刻更是满腹怨言。
富绶正憋着一肚子火,闻言怒斥:“闭嘴!难走也得走,十四爷军令如山,完不成任务,你我都是死路一条!”
他嘴上强硬,心里却也在打鼓,只能不断派出哨探在前方寻路,但往往探回的消息更令人绝望——前面的路更陡、更险。
与此同时,野猪岭主峰一处隐蔽的瞭望哨内,周东猛地放下了手中的千里镜,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这枚千里镜是熊家家主看杨明凤喜欢,为两边合作生意长久,花重金从沿海渠道购进一批,送与墩堡做礼物,。
周东一早惦记着,在派人送去墩堡前就昧下了一个。)
“鞑子!大队鞑子!正在翻越黑风涧!”他声音干涩地对身旁的郭林甫说道。
郭林甫立刻接过千里镜仔细观察,只见下方远处的山涧中,密密麻麻的后金兵如同蚂蚁般,正沿着险峻的小道艰难移动。
队伍拉得极长,看规模,绝对不下万人!
“妈的,凤儿还真猜准了,鞑子真从这里摸过来了!”周东咬牙切齿,猛地抽出腰刀:“郭先生,你守着!我带兄弟们去截断他们的后路。
凭咱们对地形的熟悉,就算啃不下他一块肉也能拖住他们,给泸县报信争取时间!”
他说着就要冲出去集合队伍。
野猪岭共有两千兵马,虽不算多,但占据地利,若凭借滚木礌石、弓箭陷阱进行骚扰阻击,确实能给正在艰难行军的后金军造成巨大麻烦。
“站住!周东!”郭林甫厉声喝止,脸色凝重无比。
“郭先生?”周东愕然回头,不解其意。
郭林甫指着山下那漫长的队伍,沉声道:“你看清楚了,那至少是一万鞑子精锐!
我们只有两千人,就算占了地利,能杀伤多少?
一旦被他们缠住,我们这两千人,够给他们塞牙缝吗?
到时候,不仅我们全军覆没,这野猪岭看守的粮食也将落入敌人手中!”
“那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过去?泸县毫无防备啊!”周东急了:“凤儿让我们守在这里,不就是防着这一手吗?”
“凤姑娘让我们守在这里,最重要的任务是甚么?”郭林甫盯着周东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
周东一愣:“是……警戒,发现敌情及时通报……”
“还有呢?”郭林甫追问,语气加重:“凤姑娘再三叮嘱,务必确保山中秘密粮仓万无一失!
那是佑军堡、泸县乃至整个安顺州的命根子,比我们这两千人的命,甚至比一时之得失更重要!”
他指着远处几个看似不起眼的山坳方向:“鞑子现在只顾着赶路,并没有注意到咱们山寨,但我们若主动出击,暴露了山寨位置,引来鞑子大军围攻,粮仓还保得住吗?
若是粮仓有失,就算我们拖住了这支鞑子,又有何用?大局皆输!”
周东闻言,如遭雷击,握刀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他明白郭林甫说的是对的,理智告诉他这是最正确的选择。
但眼睁睁看着敌人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过去,直扑毫无防备的后方,这种无力感,让初出茅庐的他无比憋闷。
“可是……泸县……”他能想象泸县这个仅仅两千兵马的小城,将要面临怎样的压力,若是破城,只怕……不敢想象。
“泸县自有泸县的命数!而我们,有我们的职责。”郭林甫语气斩钉截铁:“立刻派人兵分两路报信,一路直奔泸县示警!一路立刻去佑军堡,将此地军情急报凤姑娘,要快!”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山下缓慢行军的后金队伍,眼神锐利:“至于我等只能严密监视,切记不能暴露行踪!”
周东心中憋闷,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柱上,颓然道:“……好吧,就依郭先生之言。”
很快,两匹快马如同离弦之箭,从哨站后方隐秘的小路飞驰而出,分别奔向泸县和佑军堡方向。
野猪岭所有人,则陷入了另一种更加煎熬的等待。
他们隐藏在山林间,眼睁睁地看着那条“毒蛇”缓慢而坚定地越过天险,向着柔软的后方腹地游去。
周东站在瞭望口,拳头紧握,指甲自责地掐入掌心,少年英气脸上稚气褪尽,显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刚硬。
郭林甫则面色沉静,只是不断用千里镜观察记录,但那紧抿的嘴唇和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他们完成了职责,守住了更重要的东西,但这种“正确”的选择,却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和憋屈。
……
富绶对此一无所知。
他和他疲惫不堪的队伍,历经难以想象的艰辛,终于有惊无险地翻过了最险峻的地段。当先头部队看到山势逐渐平缓,远处隐约出现平原村落时,全军发出了一阵压抑的欢呼。
富绶也长长松了口气,抹去额头的汗水,脸上重新浮现出狠厉之色:“快!加快速度直扑泸县,打明狗一个措手不及!”
他以为自己的迂回偷袭天衣无缝,却不知,一张预警的大网,已从他踏出野猪岭的那一刻,迅速向他当头罩来。
而他将要面对的,也绝非想象中的“措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