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帝朱由检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案头奏章堆积如山,几乎要遮住他瘦削的身形。
他身着一袭半旧的明黄色常服,眉头紧锁,眼窝深陷,紧抿的嘴角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焦躁与力不从心。
朱笔悬在手中,久久未能落下,最后一份摊开的,是蓟辽督师送来的急报,字里行间满是粮饷匮乏、兵卒思归、防线吃紧的告急之语。
就在这时,一双保养得宜、指节分明的手,带着恰到好处的力度,轻轻按上了他的太阳穴。
手指微凉,动作舒缓,伴随着一声极轻的、满是关怀的叹息。
“皇爷,奏章是批不完的,龙体最是要紧。您这眉头,都快拧成疙瘩了。”
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曹化淳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不高不低,带着宦官特有的柔滑腔调,却莫名能钻进人心里去。
崇祯没有睁眼,只是鼻子里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身体却微微向后靠了靠,似乎默许了这份侍奉。
曹化淳的按摩技巧老道,确实让他紧绷的神经稍有缓解。
见皇帝没有斥退,曹化淳一边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一边仿佛闲话家常般,用那种回忆往事的口吻幽幽道:“皇爷可还记得,前些时日京中忽起的那些童谣?
说什么‘妖星降世,祸乱紫微’……唉,虽说无稽之谈,可这人心呐,最是易被蛊惑。
老奴这些日子在外头走动,偶尔还能听到些零碎言语,虽不敢明说,但那意思……”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感受到指下皇帝额角的肌肉似乎绷紧了一瞬。
“哦?还有人在传?”崇祯依旧闭着眼,声音听不出情绪。
“底下人愚昧,以讹传讹罢了。”曹化淳连忙赔笑,语气一转,带上了几分凝重:“不过……说来也巧,钦天监那边,五官保章正陈旭业陈大人,前儿个倒是递了个密匣进来,说是观测天象,有所疑虑,不敢不报。”
“天象?”崇祯终于睁开眼,那双因过度操劳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锐光一闪:“有何异样?”
曹化淳手下动作不停,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贴着皇帝的耳廓:“陈大人言道,近日观测紫微垣,帝星……光华似有被侵扰遮蔽之象。
而西北方向,确有一星光芒渐盛,其色带赤,非是吉兆……且其轨迹,隐隐与帝星相冲。”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道,“陈大人也是职责所在,忧心国运,这才冒死上禀。
他还提到,民间童谣所指的西北……似乎正应了那位近日在京中颇有些名声的……杨小将军。”
“杨明凤……”崇祯低声念出这个名字,眉头锁得更深。
这个名字,近来出现的频率着实不低。
能造新式火器,还是打败多尔衮的将才,与吴三桂结义,太子似乎也颇为看重,甚至还被自己一时兴起封了个“骁骑尉”。
自从她来了京城,似乎就没消停过。
曹化淳察言观色,知道话已入耳,便不再多言,只是专心按摩。
书房内陷入一片寂静,只有西洋座钟规律的滴答声,衬得气氛愈发凝滞。
崇祯的思绪却已飘远。
他想起刚批阅的那份辽东急报,想起皇太极使者那趾高气昂、步步紧逼的“和谈”条件,不仅要钱粮土地,还大言不惭地索要那个胆大包天、潜入边关刺探却被擒获的孙子富绶贝子!
国事艰难至此,边关烽火未熄,国库空空如也,流民之乱又起……桩桩件件,都压得他喘不过气。
而这一切,似乎都隐隐与童谣的内容关联?
至少,是在她出现之后,糟心事仿佛更多了。
童谣……天象……莫非,真如陈旭业所言,此女命带不祥,有碍国运?
一种混合着疲惫、猜忌、以及帝王对“天命”异象征兆本能警惕的情绪,如同毒藤般在他心底蔓延开来。
他本就生性多疑,在巨大的压力下,更容易将眼前的困境归咎于某个具体的、看似不同寻常的“祸源”。
“郑玉树呢?”崇祯忽然开口,声音冰冷。
曹化淳手下微顿,垂眼道:“回皇爷,郑千户奉旨查探童谣源头,这些时日似乎有些眉目,但尚未有最终回禀。”
“尚未回禀?”崇祯冷哼一声,眼中厉色涌现,“朕给他的时限,也差不多了吧?莫非,连他也查不出个子丑寅卯,或者……查到了什么,却不敢说?”
他越想越觉得可能。
若童谣真是空穴来风,以锦衣卫之能,早该平息了。
拖到现在,必有蹊跷。而联想到杨明凤与太子、与吴三桂的关系……莫非背后另有隐情?
一股难以遏制的烦躁与暴戾之气冲上心头。内忧外患,天象示警,还有人在他眼皮底下弄鬼。
他不能再容忍任何可能动摇国本、影响“天命”的隐患存在,哪怕只是“可能”!
“去!”崇祯猛地一挥手,打断了曹化淳的按摩,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传朕口谕,让郑玉树立刻来见朕!朕要听听,他到底查出了什么!若是给不出一个让朕满意的交代……”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沉落的夕阳,余晖将他瘦削的脸映照得半明半暗,一字一句,如同冰碴:
“那便宁错杀一百,也绝不留下任何可能祸乱大明的‘妖星’!”
最后三个字,他咬得极重,目光所及,仿佛已穿透宫墙,落在了那位远在吴府的小丫头身上。
曹化淳躬身领命,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得逞的幽光,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恭顺无比的表情:“老奴遵旨。”
暮色彻底笼罩了紫禁城,御书房内的烛火被内侍悄然点燃,将皇帝孤绝而充满猜忌的身影,长长地投映在冰冷的墙壁之上。
……
一个时辰后。
乾清宫外,汉白玉台阶在暮色中泛着清冷的光。
郑玉树一身飞鱼服,按刀而立,身后跟着被严密看押、垂头丧气的朱集安、陈旭业,以及几名吴府暗桩中的关键人物。
杨明凤站在稍远处,一身利落骑装,神色平静,只是目光偶尔扫过紧闭的宫门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曹化淳府中搜出的那些密信账册,已被整理成册,由一名锦衣卫双手捧于胸前。
“杨将军,请在此稍候!待卑职先行禀明圣上。”郑玉树对杨明凤等人拱手,声音沉稳。
得到杨明凤微微颔首后,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冠,从锦衣卫手中接过那册证物,转身,迈着沉稳而标准的步伐,独自踏入那象征着至高皇权的宫殿。
殿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沉甸甸的压抑。
崇祯皇帝依旧坐在御案后,面色在烛光下显得更加阴郁。
曹化淳侍立在一旁,低眉顺眼,手中拂尘轻搭臂弯。
郑玉树行至御前,撩衣跪倒,声音清晰:“臣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郑玉树,叩见陛下。奉旨查探‘童谣’一案,现已查明,特来复命!”
崇祯皇帝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落在郑玉树身上,并未立刻叫他起身,反而带着浓浓的不满与质问,开口便是一个下马威:“郑玉树,朕予你时限查案,你迟迟不来回禀,拖延至今!该当何罪?”
殿内空气骤然一紧。
曹化淳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事不关己,只是那搭着拂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郑玉树伏地,姿态恭谨,声音却不见慌乱,沉稳答道:“回禀陛下,非是臣有意拖延,实乃此案牵连甚广,案情盘根错节,涉及多方势力,暗藏机锋。
臣为求证据确凿,一击即中,以免打草惊蛇,反生祸端,故暗中详查,直至今日方将首尾理顺,人证物证俱全,这才敢入宫面圣,向陛下陈明真相。
迟来之罪,臣甘领受罚,然案情重大,关乎国本,不得不慎。”
“牵连甚广?多方势力?”崇祯皇帝的瞳孔微微一缩,身体不自觉前倾,原本的怒意被一丝惊疑取代。
他没想到,区区一则童谣,背后竟如此复杂。
“速速道来,牵扯何方势力?”他的声音里带上了急切。
侍立一旁的曹化淳,在听到“多方势力”、“牵连甚广”这几个字时,心头没来由地猛地一跳,一股寒意悄然窜上脊背。
他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安,仿佛有什么事情正在脱离掌控。
但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老油子,他迅速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暗中思忖:此事自己做得极为机密,中间隔着数层。
朱集安、陈旭业皆是死棋,即便被查,也绝难直接牵扯到自己身上,更遑论二皇子。
定是这郑玉树虚张声势,或是查到了些边角料……对,定是如此。
他强行压下那丝心悸,脸上依旧维持着古井无波的恭顺模样,只是微微抬起眼帘,余光瞥向跪在地上的郑玉树。
郑玉树感受到皇帝目光的压迫和曹化淳那看似平静实则隐晦的注视,他维持着跪姿,微微抬头,目光坦然地迎向崇祯,声音清晰而有力地开始陈述:
“启奏陛下,经臣查明,散播‘妖星降世’童谣,污蔑朝廷将领、扰乱民心者,其源头乃是京城丐帮。
丐帮帮主朱集安,现已擒获在殿外候旨。”
崇祯眉头一皱:“丐帮?一群乌合之众,安敢如此?”
“陛下明鉴,丐帮虽为乌合,其帮主朱集安却并非主谋,实为他人操纵之傀儡。”
郑玉树不疾不徐,继续道:“指使朱集安者,乃钦天监五官保章正——陈旭业!
此人利用职务之便,假借天象之说,与童谣呼应,恶意构陷,其心可诛!陈旭业亦已在殿外押候。”
“陈旭业?”崇祯皇帝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正是曹化淳方才提及观测到“天象有异”的那个官员。
他猛地侧头,凌厉的目光扫向身旁的曹化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