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杨大家地窝子二十来米处的另一个地窝子里。
瘦骨嶙峋的刘氏将加了野菜的肉粥舀到碗里,颤巍巍端给感染风寒的婆婆:“娘,喝点粥,里面我加了些鱼腥草的根,兴许能治好您的风寒。”
“咳咳!不……不要浪费了,反正我老婆子时日无多,给强子和大妞吃吧!”婆婆连咳嗽了好几声,有些喘不上气来。
“奶,您吃吧!我和姐姐已经吃过了。”
“对!我们排在最前面,最先吃呢。”
两个孩子尽管肚子饿得咕噜噜响,还是懂事地摇了摇头。
“娘啊,您快吃了吧!”刘氏劝道:“堡里虽说只发粥,但是一天三顿都不拉下,还在粥里掺了马肉,杨小旗是真不亏待咱们这些苦命人!”
“嗯,杨……杨小旗一家子都是好人,前儿明珠姑娘下来检查地窝子的状况,看我病重,还让大夫来给我看了看,开了三副药,不然我老婆子也撑不到现在了。”婆婆胡氏也感恩道。
婆媳二人正说话,刘氏男人张树墩拿着一碗土豆烧马肉“噔噔噔”下来。
他从怀里高兴地掏出四个玉米面大馒头,兴奋地说道:“堡里果然说话算数,只要肯去登记干活,就能领到肉和馍馍。”
“他爹,明儿我也去!”刘氏捧着金黄的玉米馒头激动地说道:“我听明珠姑娘说女的壮劳力也要,一样待遇呢,明儿我就报名去。”
“你,你就别去了吧?”张树墩看了一眼躺炕上的娘,为难地劝道:“娘的病没有好,需要人伺候,再说强子和大妞也要人照看……”
“嗨,我……我好多了,咳咳……”胡氏强撑着坐起来,这么好的机会,她不想拖一家人的后腿。
孙子孙女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光靠喝粥可不成。
儿子媳妇也瘦得可怜见的,正是需要吃点好的补补身子,才能撑到分地的时候。
“爹,我和姐姐不需要人照看。”
“爹,我可以照看奶奶,不用担心。”
两个孩子格外懂事地说道,她俩直勾勾地盯着馒头和肉,却没有动手去抢。
张树墩看了看老娘和两个孩子,既心酸又感安慰,现下处境虽难,好在人心齐,这个家依旧温暖。
刘氏将馒头掰开,夹了些肉菜填在馒头中间,递给男人道:“就让大妞和强子照顾娘吧!光靠喝粥也撑不到分地。”
“搬砖头累得很,怕你撑不住,就我去干活吧?”张树墩舍不得媳妇受苦,说道:“我分到的吃食拿回来就行了。”
“那不成,你要干重活,分给我们吃,你扛不住!”刘氏断然拒绝道:“今晚你至少得吃两个馒头,剩下的我们分着吃。”
“对!树墩,你得听你媳妇的。”胡氏向来站在媳妇一边。
她说道:“当初咱们要不听你媳妇的,及早逃荒出来,只怕现在咱一家人骨头都敲得响了。”
张树墩没有吭声,他这媳妇别看大字不识一个,却是极聪明的一个人,每次遇到难事,她都能及时想出应对之法。
这也是他素来尊重自己媳妇的原因,夫妻二人多年相处,恁是没红过一次脸,且感情越来越好。
“给,再吃一个馒头!”刘氏也不管他答不答应,将塞满肉菜的馒头递到他手里。
“我吃一个就够了,给孩子吧?”张树墩分成两半,想要递给身旁的大妞和强子。
“我不饿,爹吃。”
“我也不饿,爹快吃!”
可两个孩子宁可拼命咽口水,也不敢接馒头,她俩都怕娘生气。
“都说了,让你吃就吃嘛,明儿活重,你不吃饱怎么成?”刘氏瞪了男人一眼,将夹好肉菜的馒头递给婆婆。
“我喝粥就够了,躺在炕上也不干活,不感觉饿的。”婆婆胡氏忙摆手拒绝,拿起自个儿的粥碗吃了起来。
“娘,您不吃点好的怎行?两个孩子还等着您好起来,好照看他们呢!”刘氏深谙婆婆心思,知道她最疼爱俩孩子,便故意给她加责任。
这话说到婆婆心里去了,她接过馒头,分出一半递给媳妇:“你吃一半,不然我就不吃了。”
“好!”刘氏没有推拒,她明儿报名搬砖得有点体力才行。
剩下的一个馒头,刘氏将剩下的肉菜都填了进去,一分为二递给两个孩子。
许久没有吃过这般美味的饭食,一家人吃得格外香甜满足。
“娘,这馒头夹肉真香!”强子三口两口就将馒头咽下肚,意犹未尽地说道。
“娘,真好吃!要是天天都能吃到就好了。”大妞小口小口地咀嚼着,不舍得咽下去,想让美味尽可能多的停留在舌尖。
“放心!以后爹娘帮堡里干活,咱们日日都能领到馍馍和肉。”刘氏满足地笑道。
“呵呵!等日后咱们分了荒地,可以种庄稼,可以养猪养羊,咱们会有吃不完的馍馍和肉。”胡氏憧憬地说道。
她们家是世代租用地主家田地的佃户,每年交完地租,剩下的粮食不过四石,根本不够养活一家老小,只能靠着瓜荠野菜糊口,日子过得十分贫苦。
她记得每年地主张老财来收租的时候,不仅要收走五石的租子,还必须要佃户杀只鸡款待他,否则他就要涨租子。
去岁天旱,庄稼没有啥收成,人都吃不饱,哪有余粮喂鸡。
眼看着张老财要来收租,一家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自家老头子却拎了一只死鸡回来。
他说是后面粪坑里淹死的,也不知道是谁家的鸡淹死在里面,正好拿来救急。
媳妇忙拿去用井水洗干净,拔毛做成了一锅子菜,拿来招待那上门收租的张老财。
原本都是好好的,可那时候还不懂事的强子却说漏了嘴,把鸡是粪坑里淹死的说了出来。
这下张老财勃然大怒,抡起门后的扁担就劈头盖脸地打在老头子身上,把老头子打得奄奄一息,才撂下狠话来:“三日内不交够六石租子,就滚出张家庄!”
可怜老头子身子骨本就不好,挨了这顿打,第二日便吐血咽了气。
儿子树墩咽不下这口气,拿了柴刀要去找张老财拼命!
吓得她死死拽住儿子的手,哭喊着求他看在孩子的份上,千万不要去走这条路。
幸好媳妇把孩子推到他面前,让他杀了她们孤儿寡母再去搏命,省得留她们在世上受苦!
这话让树墩丢了刀,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父仇不得报,却还要在仇人手底下求口饭吃,他作为男人,着实活得憋屈痛苦!
他媳妇刘氏却说:“哭啥!他要咱六石粮食,咱一石也不给,反正天旱也没啥收成,咱们带着新收的五石粮食逃荒去。”
就这样,一家子人半夜推着鸡公车,带着五石粮逃荒到北地。
听路上来往客商传,家乡那片旱灾越来越严重,现在已经是十室九空,饿死了许多不肯挪窝的人。
也不知道那张老财还活着不,但愿这畜牲饿死才好!
胡氏心里恨不能活剥了张老财的皮,若不是他下死手,指不定老头子还能跟着逃荒出来,过上几天好日子。
……
墩堡里,匠人们洗澡用的棚子内,被杨明杏救回的少年正泡在姜汤内祛寒。
他脸色红润了不少,先前回堡,得知情况的一个紫袄小丫头,给他喂了一碗滚烫的鸡汤,手脚抽搐的状况竟立时好了。
他想到娘亲总是在他夜晚温书的时候,给他送来一碗温补的参鸡汤,也是这般滚烫好喝。
想到娘亲,他的心痛苦地抽搐了起来。
娘死了!为了保护他们兄妹俩,死死抱住那摸入宅子的强賊,被刺了八刀。
“跑啊—”耳边犹响着娘亲的嘶喊。
那一刀一刀,哪里是刺入娘亲的身体,分明是刺入了他的心脏。
寒风凛冽!
他抱着妹妹在河堤上飞奔,可他不管怎么拼命奔跑,带着个人怎能快过强賊的追赶。
逼到绝处,他带着妹妹跳河了!
他只记得自己和妹妹被卷入了一个旋涡,随之而来的便是口鼻灌入水的窒息感,之后就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个陌生的女孩子。
尽管当时浑身抽搐,他还是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周围,没有看到妹妹的踪迹。
或许她死了吧!
死了也好,比活着受苦强,还能和阴间的娘亲团聚。
他也想死,娘亲死了,妹妹失踪了。
虽然有个爹,可那个爹也是个不靠谱的,成日里花天酒地不说,他家里还有原配,有儿女,哪里会在意自己这个私生子!
如今他仿佛是一缕残留在世上的游魂,孤苦无依,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想到这里,他无神的眼睛在棚子里搜寻一圈,最后落到了角落里的木匠工具上。
脑海里不时浮现娘亲死时的场景,画面定格在那两个强賊的脸上,他便是死也记得俩人的特征。
一个脸上有一道极长的刀疤,虬须豹眼,一身凶悍之气。
另外一个贼眉鼠眼,看着更像是个窃贼,下手最狠的就是这个贼子,生生刺了娘亲八刀!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暗暗告诫自己不能死!一定要抓住这两个贼人,替娘亲和妹妹报仇雪恨!
砰砰!
棚子外传来敲门声,先前救他的女孩子问道:“小哥,你能起来穿衣不?若是不能,我让东子哥帮你穿行不?”
“不,不用!我自己可以穿的,多谢姑娘关照。”杨墨渊慌忙拒绝道。
“那好,你穿上衣服出来吃饭吧!”杨明杏看到自己救回来的人状况良好,心里十分有成就感。
“多谢姑娘,我马上出来。”杨墨渊慌忙迈出浴桶,手忙脚乱地擦拭身体,穿上那姑娘先前准备的一套粗布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