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明凤也不再绕圈子，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切入正题：“大人，不知锦衣卫搜寻可有进展？”
郑玉树神色一凝，眉宇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些，确保只有两人能听清：
“在下派出的追踪好手，循着他们撤离时留下的些许痕迹，最终追查至东城根附近，一处名为三岔胡同的地界。”
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微凉的石质桌面上虚划了几下，勾勒出大致方位：“那地方鱼龙混杂，多是贫苦百姓和外来流民聚居，巷道狭窄错综，如同迷宫。
我们的人，追到胡同深处，线索……便断了。”
说到这里，他冷峻的脸上闪过一丝挫败，继续道：“今日下午，卑职亲自带人，以搜查贼匪为名，将那片区域里里外外、挨家挨户都篦了一遍。
奇怪的是，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人物藏匿的踪迹，也未见新近多人聚集的迹象。
富绶一行，如同凭空蒸发了一般！”
月光洒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映出他紧锁的眉头。
杨明凤静静听着，眸色在月光下显得愈发幽深。
她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氤氲的热气暂时模糊了她眼底翻涌的思虑。
线索，在三岔胡同断绝？
指尖在微凉的茶杯沿口轻轻划过，她语气平和道：
“哦，能在锦衣卫的天罗地网下藏得如此严实，怕不仅是富绶这厮足够狡猾，更重要的是其有内应？
今日袭击的黑衣人，除了富绶，其他都是训练有素的汉人死士。”
她顿了顿，才将视线缓缓移回郑玉树脸上，那双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眸里，闪烁着超越常人的慧光。
“对，杨姑娘说的是。”郑玉树微微颔首，不知为何，对方明明只是个年未及笄的小女童，他总有种面对同龄人的错觉。
“郑大人，”杨明凤声音放缓，带着一丝商量的口吻，却又自然流露出一股主导的力量：“明日我暂无他事，心中也对那三岔胡同有些好奇，不知……可否随大人再走一趟？或许，换个角度，能瞧出些被忽略的蛛丝马迹。”
这话说得极有分寸，既表达了参与的意思，又将决定权递给了郑玉树。
郑玉树闻言，抬眸看向她。
月光下，小女童的脸庞沉静如水，但那眼底闪烁的光芒，却如同最璀璨的星辰。
他深知她绝非寻常闺阁女子，其心志与胆识甚至远超许多朝中官员。
带她去，固然有违常规，但或许……真如她所言，能有意外发现。
他微微点了点头，声音沉稳如旧：“可。明日辰时，卑职在府外等候姑娘。”
杨明凤唇角微扬，勾勒出一抹清浅的、心照不宣的弧度。
“好，那便有劳大人了。”
……
翌日，天光熹微。
杨明凤便与郑玉树一行人悄然出现在了城东三岔胡同。
此处与内城的繁华截然不同，巷道狭窄逼仄，两侧是低矮破败的土坯房或旧木板房。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霉腐与各种生活气息混杂的沉闷味道。
杨明凤换了一身不起眼的青色布衣，长发简单束起，跟在郑玉树身侧，目光沉静地打量着周遭。
郑玉树则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常服，只是气息比平日更冷冽几分。
他们依照昨日的路径，再次将这三岔胡同及附近几条交织的窄巷细细走了一遍。
杨明凤看得很仔细，斑驳的墙面、凌乱的柴垛、甚至地面上任何不寻常的痕迹都未放过。
郑玉树偶尔会低声指点，告知哪处是昨日重点搜查过的院落，哪家有几口人，应答情况如何。
一圈走下来，确实如郑玉树所言，家家户户看起来都再寻常不过，为生计奔波的麻木、对官差的畏惧是这里的主调，丝毫寻不见富绶那般人物藏匿的蛛丝马迹。
回到胡同口稍显开阔处，杨明凤停下脚步，黛眉微蹙，抬眸望向不远处那高大厚重的城墙轮廓。
晨曦为冰冷的墙砖镀上一层浅金，却更显其森严壁垒。
“若要神不知鬼不觉地逃离这京城，此处离城墙极近，且位置杂乱偏僻，确是挖掘通道绝佳之地。”她轻声自语，像是说给郑玉树听，也像是在理清自己的思路。
“他一个初来乍到的外族人，人生地不熟，怎么可能知晓这里是挖掘密道的好地方？
除非有人想帮他逃走……”她眼眸一眯：“在这里安排了人，现挖！”
郑玉树颔首，接口道：“姑娘所虑甚是！只是，挖掘地道，必然产生大量泥土。
这几日我们搜查甚严，若有大量新土运出或堆积，绝难瞒过弟兄们的眼睛。
可昨日搜查，并未发现哪家有此异常？”
这正是最令人困惑之处。
两人一时沉默，线索似乎在此处彻底断绝。
就在这时，一阵难以形容的、浓烈到令人头皮发麻的恶臭随风飘来，直冲口鼻。
那味道混杂了粪便长久堆积发酵的腥臊、食物腐败的酸臭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污浊气息，令周围路过之人闻风丧胆，掩鼻而逃。
杨明凤胃里一阵翻涌，下意识地用袖口掩住了口鼻，小脸皱成一团。
“这……这里面是茅厕吗？怎得臭成这样，无人打扫吗？”她连退了几步，强忍着不适，指向旁边一处看起来尤为破败、院墙歪斜的院落。
郑玉树显然也闻到了，眉头紧锁，他招了招手，示意身后一名负责这片区域搜查的锦衣卫力士上前回话。
那力士脸上也带着明显的嫌恶，拱手回道：“大人，杨姑娘！那是李驼子的家。他是个收夜香的，每日与秽物为伍。
他那院子里、甚至屋里头，都堆满了待清运的粪桶，这味道……便是从那里来的。
昨日弟兄们进去搜查，当真是苦不堪言，几乎是屏着呼吸搜查了一圈，实在待不住人。”
“收夜香？”杨明凤捕捉到这个信息，心头一动，立刻追问：“那他通常……是何时出去收那些物事？”
力士答道：“回姑娘，一般是寅时（凌晨3-5点）出门，那时天还未亮，街上人少，免得招人嫌恶。”
寅时！天色未明，守城兵丁最为困倦松懈之时！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在杨明凤脑中炸开！
她猛地抬眼看向郑玉树，而几乎在同一瞬间，郑玉树冷峻的眼中也迸射出同样的了然光芒！
两人目光交汇，无需多言，异口同声地低喝：
“原来如此！”
是了！挖掘地道的泥土，只需混入那些每日凌晨定时运出的……粪桶之中。
谁能想到，谁会愿意去仔细翻查那些污秽不堪、人人避之不及的粪桶？
这简直是天衣无缝的藏匿和运输方法！
确定了关键嫌疑目标！
郑玉树眼神一凛，周身气息骤然变得冷硬，手已按在绣春刀柄上，准备立刻带人进入那臭气熏天的院子。
“等等！”杨明凤却急忙出声阻止，小手不自觉地捂住了口鼻，连着倒退了两小步。
那张平日里沉静从容的小脸，此刻皱得像只受委屈的包子，她瓮声瓮气地抱怨道：“郑大人，且慢……这味道……实在是……太冲了！容我缓一缓！”
她一边说着，一边手忙脚乱地从袖中掏出一方素白的帕子，三两下对折，迅速系在脑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因为被臭味熏得有些水汽氤氲、更显乌黑的眸子。
但那薄薄一层绢布，无法完全隔绝那无孔不入的恶臭。
她蹙紧了眉头，忍不住干呕道：“不行，还是臭……这也太臭了……”
郑玉树原本紧绷的神经，在看到小丫头难得一见的娇气与狼狈时，不由浑身一松，暗自有些好笑。
他眼底那惯常的冰霜似乎融化了不少，眉眼带了些许笑意，伸手探入自己怀中，取出了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棉布汗巾，递到杨明凤面:“用这个，再蒙一层，或许能好些。”
磁性清冽的声音，带着属于他特有的吸引力。
杨明凤看着那方干净的、带着皂角清冽气息的汗巾，微微一愣。
她没想到这个冷面冷心的锦衣卫千户，竟会有如此细致体贴的举动。
心头掠过一丝暖意，她接过汗巾，触手是干净棉布特有的柔软质感。
她依言将汗巾叠好，覆盖在原来的帕子上，果然感觉阻隔效果强了不少。
她心中一喜，抬眼看向面上无遮挡的郑玉树，有些过意不去地询问道：“多谢郑大人！您……不遮一下吗？难道不怕这味道？”
郑玉树闻言，脸上那丝极淡的笑意似乎又隐约浮现了一下。
他没有回答，而是用实际行动作出了回应。只见他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毫不犹豫地抓住自己靛蓝色常服的下摆，“刺啦”一声，利落地撕下了一长条干净的布料。
随后，他动作熟练地将布条对折，绕过脑后，在下颌处打了个结。
一张俊美冷峭的脸庞顿时被遮去了大半，只余下一双锐利如鹰的眸子露在外面。
他身后的几名锦衣卫力士见状，也立刻有样学样，纷纷撕下自己的衣摆或袖口，“刺啦”声此起彼伏，迅速用布条蒙住了口鼻。
杨明凤看着郑玉树那双比平时多了点无奈眼睛，她藏在厚厚“防护”下的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心里偷偷乐道：
“原来这‘大冰块’，也不是铁打的非人类嘛，到底也是怕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