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昏昏,小镇笼罩在柴火炊烟中。
街上早已没了行人,只有三五个孩童在街边嬉闹。
嘚嘚!嘚嘚!
杨明凤牵着马缓缓走在青石板上,马蹄撞击石板,声音格外清脆。
街边一处柴门小院,吸引了她的注意。
竹篱茅舍虽然简陋,内里却有假山鱼池、成片的蔷薇绽放,不免往里张望了一下。
“凤儿,那是镇上唯一的夫子,胡老夫子的住处,他在内里开了个私塾。”
闵姥爷走在她身后,看她好奇,便笑着介绍道:“你舅舅也是胡老夫子的弟子,只是他没个长性,书也读不好,只能跟着我卖酒了。”
“这胡老夫子倒是个懂得生活的人!”杨明凤看了看那开得生机勃勃的蔷薇花,羡慕之余,不免想将佑军堡也改造成鲜花盛开的居所。
“那可不是!”姥爷捋着胡子闲聊道:“老夫子是个讲究人,喝酒只喝我酿造的野樱桃酒,吃肉只吃马记羊汤店的涮羊肉,猪肉是一点不碰。”
“这胡老夫子多大年纪了?”杨明凤好奇问道。
“大概有五十岁上下吧!”姥爷笑着问道:“凤儿,你问这个作甚?”
“现下读书人不多,堡中事务繁忙,需要些识字的人帮衬才好。
若是这马老夫子愿意来佑军堡,我倒是愿意高价聘他去做文书。”
杨明凤也挺烦恼,随着招收的流民增多,就需要些识字的小吏帮着登记造册。
偏生这个时代的人受教育程度太低,十里八村能有一两个识字的人都算烧高香了,墩堡想要招收些文书小吏,真是比爬皂角树还难。
“这……怕是不成!”闵姥爷摇了摇头,不看好地说道:“胡老夫子为人闲散,听说他当年考上秀才后就不再考了,说是不想成个碌蠹,只想做个乡间教书的闲云野鹤。”
“哦,这倒是个不好名利的人!”杨明凤闻言,有些佩服起这胡老夫子来。
一般人想要出世隐居,是入了红尘吃了苦头才幡然醒悟,原来最快活逍遥的莫过于平常日子。
这老头倒好,不曾入局,倒先脱于局外,看来这是个隐世的高人啊!
二人说话间,不知不觉到了闵家酒馆前,此刻店中已无客人。
闵姥姥正低头擦洗桌椅,闵舅舅坐在轮椅上,正在一张木桌前盘账,都不曾注意到酒馆外来了人。
“老婆子,看看是谁来了!”闵姥爷迫不及待地冲闵姥姥喊了一声。
耳听到闵姥爷的喊声,闵姥姥忙转身看来,却见日思夜想的小外孙女儿向自己扑来。
喜得她张开双臂迎了上来,一把将凤儿抱在怀里,连连问道:“姥的宝!你咋才来啊?姥姥正想你娘俩的紧……”
“姥姥,我也想您了!”杨明凤紧搂着姥姥的脖子撒娇。
她原本是个冷性情的人,可不知道为啥,偏见了姥姥姥爷一家人就亲昵的不行,或许是因为这副身体里流淌的血脉缘故吧?
“凤儿,你总算是来了!快到舅舅这来,我看看你长高了没有?”闵舅舅看到是自己最疼爱的外甥女来了,高兴地想要站起来。
闵姥姥见状,赶紧将外孙女儿放在地上,让她去与舅舅亲近亲近。
此刻,周虎等人也相继来到酒馆前。
闵姥姥转头看向外面涌进来的人,一眼认出大外孙女那个未婚夫周虎,赶紧上前热情地将他们迎了进来。
杨明凤快步到了舅舅面前,学着本地的礼法,冲舅舅施了一礼道:“舅舅好!您腿好些了吗?”
“呵呵,你这小丫头,几日不见跟舅舅还客气了不少!”舅舅一把将她拉入怀里,笑着说道:“多谢你帮舅舅请大夫治腿,如今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
我若是用拐杖也能撑着走两步,偏你舅母不让下地,就只能成日里坐着了。”
“坐着好啊!舅舅,你可不能任性,得等骨头长好了才能起来走,不然这段时间的奴隶就白费了。”杨明凤忙劝道。
“嗯,舅舅听咱小凤儿的,不下地!”闵舅舅乐呵呵地看了看进来的人,见没有自己妹妹,便问道:“凤儿,你娘没来吗?”
“舅舅,娘亲没来,她在堡里。”杨明凤笑着说道:“我去塞外办点事都半个多月了,明儿一早得赶回堡里去。”
闵舅舅不舍道:“怎么刚来就走,多玩几日再回去吧?”
“舅舅,周虎哥这月十五就该跟大姐成婚的,因有事耽搁了,得赶回去重新议定婚期,不能再耽搁了。”杨明凤忙解释道。
“哦,那得早点赶回去!凤儿,要不要我们早些去堡里帮忙?”
舅舅一听也有些着急,毕竟秀儿这丫头婚期拖了这么久,再拖下去就真不好嫁人了。
“舅舅,不用的!堡里人手够的,等大姐成婚前两日,我再派人来接你们过去。”杨明凤摇了摇头。
……
那一边,闵姥姥和陈氏去后面厨房给众人忙碌吃食。
闵姥爷怕家里那点腌肉腌鱼上不得台面,又去镇上卤肉店子里切了些卤猪头肉和卤猪蹄回来,满满当当地弄了三桌酒宴。
为了方便与里正胡耀祖商量购谷仓的事,又以来了贵客需要里正作陪为由,把胡耀祖请来吃酒。
闵姥爷在回来的路上,路过胡老夫子门前,想到凤儿要请读书人去堡里任职,便多了个心眼子,把胡老夫子也一并请来作陪。
对于闵姥爷将镇上这两个头面人物请来吃酒,闵舅舅却有些不自在。
毕竟其中一个是他以前的夫子,想起小时候顽劣被胡老夫子打手板的那些屁事,他着实有些心虚。
相比起舅舅的局促,杨明凤却是十分高兴。
姥爷是知道自己想法的,竟把这二人请过来,倒方便自己行事。
“里正大人,胡老夫子楼上请!”杨明凤像个小大人一般,上前热情招呼二人去楼上赴宴。
“呵呵,小旗官家的姑娘,咱们这是第二次见了吧?”里正对这小姑娘的聪慧扔仍记忆尤新,丝毫不敢把她当做小孩看待。
“是,里正大人记性真好,凤儿这厢见过大人!”杨明凤侧身向他施了一礼。
“快快请起,莫要这般客气!”胡耀祖正要巴结杨小旗,自是态度和蔼:“我与你姥爷是多年相交的好友,你叫我一声胡爷爷便可。”
“好的,胡爷爷您楼上请!”杨明凤从善如流。
一旁的胡老夫子看着这小小丫头举止有度,言辞有礼,暗暗感到纳罕。
想到自家孙女也这般年纪,却只知道撒泼打滚儿要糖吃,不免有些黯然。
“老夫子,听说您腿脚有些不好,我扶着您上楼吧?”他正愣神间,却见那小丫头竟回转身来,十分体贴地要扶着他上楼去。
“这,这使不得,老夫自己上去吧!”胡老夫子连忙摆手。
这小姑娘可是小旗官的千金,并不是可以随意使唤的婢女,怎么能让人家扶自己这个乡野村夫上楼去,不由得有些汗颜。
“没事,楼道里黑,我扶您老上去!”杨明凤却坚持将这老头儿扶了上去。
这一举动,自然是赢得了这两个小镇头面人物的好感,双方关系拉近了不少。
今儿宴席上,实际能陪着两个老头儿说上话的,也只有闵姥爷、闵舅舅、周虎和杨明凤而已。
其他人都是魏老五派过来赶马的车夫和游彪派过来保护杨明凤的护卫,他们十来个人单独坐了两桌。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两个老头儿在曲意奉承的闵家人连连敬酒后,便有了三分醉意,开始放飞自我高谈阔论起来。
里正胡耀祖打了个酒嗝,挥了挥手说道:“别看鞑子年年来骚扰咱大明边境,其实那就是秋后的蚂蚱蹦不了几日,等雪一下,那帮孙子就……就该绝迹了,不用担心他们伐明……”
“胡爷爷,那可不一定哦!”杨明凤笑着给他斟满一杯酒,说道:“据可靠消息,鞑子吞下蒙古草原后第一个目标就是咱们大明,最迟七月就要扣关……”
猛不丁听到这话,里正倒没啥反应,胡老夫子却惊得酒醒了一半,急问道:“凤儿,你这话是真的吗?”
“是真的!”杨明凤肯定地点了点头,说道:“我们墩堡现在正加紧筑防工事,就是为了抵御鞑子七月来袭,介时坚壁清野,只怕这镇上的人都要搬走才行。”
胡老夫子一愣,呆坐在那半晌,嗫嚅道:“这搬走……能搬到哪里去?不过是去逃荒罢了。”
“嗨,不会来的。”胡耀祖却醉醺醺地摆手道:“鞑子就是来抢抢东西,抢了就走,不会留下的。”
“胡爷爷,这次是真的!”杨明凤拿眼看着胡耀祖,劝道:“鞑子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他们要是来了第一个抢的就是富户……”
“嗨,我不走……嗝!我不怕那些鞑子!”胡耀祖打着酒嗝说道:“我们胡家老宅子坚固得很,不知道打退了多少山匪和鞑子,他们奈何不了我。”
胡耀祖说的老宅,是离这里几十里地的胡家乡下宅子,哪里经过胡家几代人的修筑,成了个易守难攻的石头堡垒。
内里囤积有不少粮食,且胡家一脉近一千多人住在堡里,外头来的散兵游勇很难攻破这个堡垒。
因此胡耀祖才有底气说他不走,他要留在老宅和同族一起守护胡家的根基。
相比之下,势单力孤的胡老夫子就有些坐不住了。
他虽然也姓胡,却与本地胡姓没有什么关系,妥妥一个外来户。
要是鞑子七月来袭,他们一家子人就得拖家带口去逃荒。
这些年他开私塾,因方圆几十里就他一个夫子,也攒了些银子,再加上儿子在镇上做些小买卖,家里的日子也还算过得去。
但若是一家子出去逃荒,每日里只有花出去的银子,没有进来的响头,那就是往死路上走了。
因此,他比胡耀祖更怕鞑子来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