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与突袭的二十七人,登上卡拉考船。
桨手们奋力划动,小船脱离大部队,朝着暮色笼罩下的汀姆岛悄无声息地滑去。
这种本地近海船只为了轻快,船体窄而浅,远不如康乃馨号甚至之前的英商船稳当。
船儿在微浪中起伏颠簸,让几个习惯了大船的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脸色发白。
好在此刻景致实在太过震撼。
绚烂的晚霞包裹着他们,金色的光芒洒在每个人脸上,仿佛镀了一层金身。
这宏大的天地之美,很大程度上缓解了身体的不适。
曾全维甚至忘了紧张,回望身后那片金光闪闪、辉煌壮丽的海天景象,忍不住压低声音喝彩起来:“妙啊!真乃天地之大观!
诸位快看,这般壮丽景象,非鬼斧神工不能为也!
你说是不是?是不是?”
他兴奋地用手肘捅了捅旁边的耿异。
但李知涯回望那片璀璨的晚霞,眼中却没有丝毫喜悦。
那燃烧的红色,刺痛了他的眼,更像是在灼烧他内心深处那根生命倒计时的刻度——两年七个多月。
他只觉得一股悲凉涌上心头。
于是漠然开口,声音平静冰冷:“我不喜欢晚霞。”
曾全维的兴头戛然而止,错愕地看向他。
李知涯继续道,目光仍停留在那片即将沉沦的光辉上:“就好像人生。如果等到暮年,气血衰败,形销骨立之时,才能取得些许成就……又能享受多久呢?”
他缓缓转回头,面朝前方愈来愈浓的夜幕,重新坐正:“转瞬即逝的光芒之后,不过是等待迅速来临的衰老与死亡罢了。又有什么意义?”
这番话犹如一盆冰水,兜头浇在曾全维和一船人头上。
方才那点因美景而生的轻松气氛瞬间消失殆尽。
众人面露复杂神色,陷入沉默,只听见船桨划破水面的哗哗声。
曾全维张了张嘴,似乎很不认可,梗着脖子道:“我……我觉得你的想法并不正确……”
可他一时又想不出什么有力的话来反驳这沉重的悲观。
耿异在旁叹了口气,瓮声瓮气地搭腔:“李兄的意思,大概是‘出名要趁早’。
太晚才有所收获,纵能得一时关注、一时畅快。
但在之后,大部分情况下,往往是孑然一身,孤独等死。
这话倒也没说错。
只不过……”
玄虚又趁他说话的间隙,习惯性地双手合十,插话道:“阿弥陀佛。耿施主,李堂主,只不过一切外相皆是缘影。
譬如工画师,分布诸彩色,虚妄取异相,大种无差别。
太过执着于早晚、成就、享乐,只会徒增烦恼,失却本心自在。”
常宁子立刻嗤笑反驳:“啧!你这半部《心经》都背不全的假和尚,倒端起架子教育起我们大道理来了?
既然你说不执着,为何还要当寻经者的三灯阁老、还要一路跟着咱们东征西闯?
你这算不算也是一种执着?”
玄虚被噎了一下,嘴巴一抽,正要反驳。
船尾,一直沉默寡言的匠师周易,忽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光,蹦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道可顿悟,情须渐修。”
话音轻轻落在甲板上。
而就在这句话落下的瞬间,最后一丝天光也终于被海水吞没。
夜幕,彻底降临。
与此同时,前方黑黢黼的汀姆岛轮廓上,突然亮起了几个明显的火光点——
那是岛上守卫点燃的值夜火盆,在浓重的夜色中格外醒目。
“嘿!”王家寅顿时乐了,压低声音笑道,“他们自己点上灯了!倒省了咱们费力气去找!”
吴振湘始终保持着冷静。
他眯起那双在灵鸮药水下泛着幽光的眼睛,仔细观察着,沉声提醒:“也别高兴得太早。
侨民说了,正常值夜的守卫只有十个。
剩下的几十个都在营房里睡觉,武器就在手边。
若是动静闹得太大,把他们全惊动了出来,又是火铳又是小炮的……
咱们这点人,未必招架得住!”
冰冷的星光下,卡拉考船像一支无声的箭,射向黑暗的岛屿。
所有人的手,都不自觉地握紧了身边的武器。
他们的家当算得上寒酸:长铳七条,手铳十二支,外加各式砍刀、短斧、匕首三十余把。
这些就是二十七人全部的依仗。
船只在岛东侧一片礁石阴影处悄然靠岸。
众人鱼贯而下,脚步轻捷。
李知涯打了个手势,雇佣来的本地水手们留在船上原地待命,紧握船桨,神经紧绷。
根据那两名逃出生天的侨民提供的情报,目标明确。
奴隶围栏和守卫营房都在西岸,中间只隔着一片甘蔗地和一堵矮墙。
北面是营房,南面就是关押奴隶的木笼。
而那四门要命的安南小炮,就架在营房的南墙下,炮口一律森然对准奴隶围栏的方向。
守卫兵力四十人。
其中十名是正儿八经的以西巴尼亚士兵,装备精良,但只在白天执勤。
夜晚的苦差事,由三十名土著辅助兵轮流承担。
二十杆火铳的分配也体现了这种等级:十杆在以西巴尼亚主子手里,另外十杆,则交给当晚值夜的十名土著辅兵使用。
情况如此清晰。
那么突袭方案几乎相当于自己跳了出来——
集中全部力量,直扑守卫营房!
趁那三十个家伙在睡梦里,用人数和火力优势瞬间碾碎他们,绝不能让那四门炮有任何发言的机会。
只要端掉了营房,剩下那十个分散值夜的辅兵,不过是砧板上的肉。
二十七人无声地穿过稀疏的林地,灵鸮药水让他们在黑暗中视物如常。
很快,营房和甘蔗地的轮廓出现在眼前。
李知涯迅速打出几个手势。
队伍立刻分作三股,悄无声息地融向营房的东、西、北三个方向,完成了合围。
营房里透出昏黄的灯火,夹杂着喧闹。
值夜无聊,留守的二十名土著辅兵正用各种方式打发漫漫长夜。
有人在掷骰子,粗鲁的叫喊声穿透薄壁。
有人抱着酒瓶哼哼唧唧唱着跑调的歌谣。
还有几个围在一起,兴奋地传看一本皱巴巴的、描绘着不堪入目画面的小册子。
他们对即将到来的灭顶之灾毫无察觉。
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奇异鸟鸣(那是突袭队就位的信号),在他们听来,不过是这热带夜晚再寻常不过的伴奏。
李知涯伏在东面的阴影里,屏息凝神。
他掏出黄铜怀钟,凑到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