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的脸色奇差,直直盯着两块碎石,双唇无声翕动,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莫扉见状,连忙道:“所以小人才想,即便耗尽小人毕生修为,亦要护住公主,可人还是胜不过天,河神吃了祭品,平息了神怒,但再次留下神意,是告诉我们,如果不停止引流,它必将再次降临,而下次,就是公主您了……”
这时,坐在一旁的薛翎月忽然一惊一乍道:“这可太可怕了!公主,这定天池没了便没了,可你是我大景的希望,切莫用你的性命来冒险呀!”
女子说话时,特意在“性命”二字加重了语气。
长乐一听,果真吓得不起,忙道:“薛少卿所言极是,我长乐的行宫多如牛毛,一个定天池算得上什么?传我令,停止引流南河,明日一早,不!今夜马上启程返回京都!”
女子见状,见缝插针道:“公主,这行宫怕是不敢再住了吧,依翎月看,最好这鬼地方也别再来,谁知道怎么的又触犯了神怒?”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行宫里这大大小小的维护开销、人工开支都是一笔巨账,那不如让当地百姓重返故居,替你打理行宫,你呢,定期拨款给这些穷人,这些人命贱,碎银几两便打发了,还会对你感恩戴德呢,就当是一件造福百姓的民生工程,连河神见了,我想也不会再找你麻烦的,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打人一巴掌给一颗糖的手法薛翎月是屡试不爽。
公主此时被恐惧占据了思考,想也不想便上了钩,挑眉道:“薛少卿此举甚好!本公主素来仁义爱民,钱于本公主根本不是问题,我有的就是钱!造池主要还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嘛!”
女子勾起嘴角,浅浅笑道:“那翎月替百姓谢过公主大德了。”
两位高门贵女的话语使一旁的张凌澈听着十分不舒服,他沉着脸拂袖而去,连一句告辞也没有,薛翎月知道男子是生气了,连忙起身跟了出去。
她拦在张凌澈面前,如瀑的长发还未旋落,已急着道:“张凌澈,我方才的话都非出自真心,是逢场作戏所需,你不要当真,也不要生气。”
女子所做之事皆是为民,男子又岂会不知?可令他生气的却不是这件事,而是这女子。
他微微低头看着女子,她的双颊因为疾跑而面若桃花,还在轻轻喘着气。
他蹙眉问道:“薛翎月,为达目的,你就可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吗?”
身为皇室贵胄藐视众生的姿态,身居要位颠倒黑白的轻车熟路,以及她滴水不漏八面玲珑的处事手段,都让他生气。
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她刚刚都被人欺负到头了,亦能隐忍不发,他却不能,因他见不得半分女子作贱自己的模样。
可这女子却轻轻垂眸,避开了男子的灼灼目光,半晌,她竟笑道:“是,翎月本就是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人。”
女子的话像针扎在张凌澈胸口,他紧紧抿唇,只觉自己身子气得发颤。
她就这么喜欢描黑自己吗?
他看不清她眸中神色,可她的笑容却如此陌生,陌生得像是镜花水月,一枕槐安。
她如今就站在他身边,可就是这样近在眼前的人,他却觉得远在天边。
她之前待他的好,与他共过的患难,只是大梦一场吗?
此刻,他的心比深入骨髓的伤还疼,难不成,他也是她不择的手段之一吗?
就在这时,莫扉匆匆跑来,见到剑拔弩张的两人,瞬间停下了脚步,不敢靠近。
两人相继走后,长乐也无心留人,便把他轰了出去,但要求金吾卫随行护送,故而陈沐礼没有跟来。
莫扉只看到男子一言不发绕过女子,那落落身影决绝万分,而女子站在原地,翘起的嘴角缓缓落下,不留痕迹。
随后,她挑起眼角看向莫扉,眼圈像是用小拇指抹了一层薄薄脂粉,有些泛红,但很快恢复如常,平静道:“莫道长,真是巧。”
莫扉倒吸一口冷气,不禁后退几步,他想起了今日这两人一同到他家“拜访”的样子。
他在房陵有一处栽满了紫竹的老宅子,一进门便是丹炉紫烟,烟雾缭绕,如同人间仙境。
晌午,他正在家中炼制仙丹,谁知他的看家道童一脸惶恐跑来通报,称有两人非说自己是神仙下凡,要来拜会仙友,还在道童面前展示了一番神力,让道童看直了眼。
“师父——有活神仙!”
看着道童绘声绘色的样子,莫扉起初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同道砸场子,谁知他出去一看,就见那一男一女果真是仙姿玉骨、超凡脱俗,然定睛再看,这哪是什么天上神仙?分明是地上阎罗!
莫扉极擅察言观色,且巧舌如簧,他见两人并非气势汹汹,便知不是来拿人的,心中也稍定了定。
他拱手道:“二位前来拜会,真是蓬荜生辉!不过,二位在我的腌臜鸡舍前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别说莫扉奇怪,张凌澈亦是不明所以。
方才一到莫宅,薛翎月便说她听到咕咕鸡鸣,然后就直奔人家别院鸡舍,还未等他发问,莫扉就赶到了。
只见那女子弯着腰神情认真,像在观察什么,随后秀气的鼻子像小猫一般动了动,最后伸出纤纤玉指指向食槽,那里放着鸡食粥饭,色泽澄黄,还带着一股酸味。
“这是什么?”
小道童见仙女发问,捂嘴笑道:“鸡食呀!这你都不知道!神仙在天上待久了,底下的事啥也不知道了!”
女子闻言,又看向张凌澈,这男子向来喜净,故而一开始并没有靠近,但他此时见女子神色有异,不待她开口,便心领神会,提起衣袍,踩着一地零碎鸡毛走近去看,一股难闻刺鼻的味道瞬间蹿入鼻中。
莫扉见状,似乎嗅到了危险气息,忙上前道:“两位看鸡食做什么?我有好酒好菜!快随我来!”
“不忙,先看看莫道长的仙禽,叔母可是对此赞不绝口呢。”薛翎月半开玩笑地婉拒,防止莫扉阻挠张凌澈查探。
莫扉品着女子话中意,眼睛闪烁着黠光,道:“仙禽算不上,不过是些普通的鸡仔,听过几日道德经,比较有灵性罢了。”
“莫道长谦虚了,想来是因为道长法力无边,鸡犬也跟着升天了。”薛翎月翘起嘴角,道:“不过若是让叔母知道莫道长给这些价值千金的仙禽喂些馊饭酸粥,不知会作何感想?”
莫扉“诶”了一声,他当女子是来做什么的?原来是来替安宁谈价的。
于是他指天指地,夸夸其谈:“这怎么会是馊饭酸粥呢?这乃是加入了由九九八十一天炼制的仙丹而磨成的药粉,天地精华都在里面,自然价值千金!”
女子问道:“什么仙丹?”
莫扉神秘摇头:“仙道秘法,岂能外传?”
见莫扉不好对付,薛翎月刚要继续周旋,这时那鸡舍里的男子忽然站起身来,真如鹤立鸡群,他眉宇紧锁,道:“是硫磺。”
“硫磺!”女子吃惊问道:“鸡食里加硫磺?硫磺不是有毒吗?怎么会拿来喂鸡?”
莫扉被问得有些措手不及,他此前接触都是名贵,故而并不认识张凌澈,但也看出这男子绝非凡人,可药石之术深奥玄妙,连叶静遥、薛翎月亦被他所欺瞒,而这男子却能一眼识破糜烂鸡食中添加了硫磺,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还没想好如何回答,没想到这男子先替他答了:“硫磺可以入药,对鸡亦有驱虫健体促长之效。”
莫扉愣了愣,忙附和道:“就是如此。”
女子又问道:“那硫磺对人有什么功效?”
张凌澈答:“硫磺性温,归肾、脾、大肠经,有补火的效用。”
即便男子未明说,薛翎月亦听出来了,硫磺这东西,果真可以助阳。
她又问道:“那鸡吃了硫磺,如果人吃了鸡呢?”
张凌澈沉默了一会,道:“用鸡减弱硫磺毒性,倒不失为一个进补的办法。”
女子闻言,垂眸看着满地跑的小公鸡,终于让她探明了贡品火灵库的秘密。
这道药膳的功效既不在食材身上,也不在药材身上,而在鸡食上,实乃出人意料。
见这一男一女一问一答,莫扉心照不宣地使了个眼色,嗔怪道:“薛少卿若想要这鸡,何须大费口舌?我莫扉送你一只又如何!”
“不是……”薛翎月被噎了一下,偷偷瞄向那清冷男子,面色局促不堪。
她既想解释却又不好开口,想来莫扉是觉得她与安宁有共同的爱好,误会她要讹他一只价值千金的贡品鸡。
说起这个,张凌澈不知火灵库一事,他不会也是这么想的吧?
那男子面色依旧冷若冰霜,虽未看她,却是在说给她听,他冷声道:“此物不宜依赖,虽有效,亦有害,需严控剂量。”
薛翎月心中一紧,这男子果然误会了,如今她是有口说不清了,可她却不能告诉他火灵库一事,知道的越少,对他越有好处。
女子得到了想要的信息,不想继续纠缠,便拿出按有村民指印的诉状,上面写满的都是莫扉的罪证,开始秋后算账。
可在一旁的张凌澈听来,女子不免有岔开话题的嫌疑,只是他不知道,女子问这东西来做什么?她又要给谁用?
证据确凿下,莫扉再想开溜已经来不及了,他被堵在了鸡舍门口,只能矢口否认:“这些人疯了!为了保命污蔑我!”
张凌澈沉下脸,从袖中拿出一张写满名字的纸,微敛双眸,寒光毕现,声音也如冰刃一般刀刀入心,比以往还要吓人百倍。
他道:“哦?既然如此,正好本官叫来其他案子的苦主,你们便一同对簿公堂罢,若场面失控也无需慌张,本官定会护你周全。”
但莫扉还未看清字迹,那上面的字却像潮水褪去,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张白纸,这也是他惯用的江湖把戏之一,他不禁颤声问道:“你……你是谁?”
他话音刚落,忽然一个激灵,男子冰冷的话语,让他想起了一个人——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冷面判官,张凌澈。
“张……张少卿!万万不可!这样我非给打死的!”莫扉深知水怪之事后,村民与他便是血海深仇不共戴天,若是对簿公堂,岂能有好?再加上之前的苦主,他不死也得脱层皮罢。
但他忽然想起张凌澈向来铁面无私,又怎么会放他一马?
他吓得看向了一旁的薛翎月,哀求道:“薛少卿,救救我!看在我对安宁公主还有用的份上!”
薛翎月迅速抬眸看向莫扉,微微一瞪,随后淡声道:“那就要看你配不配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