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齐氏接管政权后,群臣不服,怨声载道,其中尤数金吾卫与众将领。
故而李明昭不多费吹灰之力,便说服了以陈沐礼为首等将领,动员旧部兵马,里应外合,直捣皇城,在睡梦中便取了齐后长乐首级。
这一切都在当初的计划内。
当然,也有计划外的事情。
比如,李明昭亲自诛杀了当朝宰相叶静遥。
叶静遥死时,手中还捧着拟好的诏书,准备恭迎新皇登基。
远在公主府的安宁闻讯震怒,可为时已晚,无人知道叶静遥是她的人,是她的幕僚及心腹。
李明昭给出的理由是:叶静遥与齐氏逆党关系匪浅,不得不杀。
安宁却知道,李明昭是恐不能掌控叶静遥,宁可除之,也不留隐患!
薛翎月说的对,是她小瞧他了,这毛头小老虎的爪子,锋利的很,直接断了她的一条臂膀。
她现在只剩下了薛翎月。
平息齐氏叛乱后,李甫登基,因他的皇位是由安宁与李明昭打下来的,李明昭自然而然被册封为太子,奉命监国;而安宁则封万户,协理政务。
此后,李甫凡事都要先问安宁,后问太子。
二者看似势均力敌,实则安宁处处压着太子。
正如安宁一开始所想,李甫软弱,李明昭再凶,也终究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如何比得过她在朝中盘根布局多年?
如今,她是独揽大权。
但,李明昭也不得不防,养虎必为患,何况他还是个名正言顺的太子。
故而她今日又把薛翎月叫到了跟前,因为她发现太子近来有异。
时间已将近冬至,安宁在屋中燃起数盆暖炉,仍觉不够,正要吩咐面首提前暖床,便见那纤瘦的女子裹着一件白色狐裘走了进来,她的眉梢上还落了点点雪花。
下人为女子送上热汤,女子捧在手心坐下,向安宁请安。
女子从外带来一阵寒意,安宁不禁紧了紧衣裳,道:“我听闻,太子最近在暗中寻找仙道高僧到宫中去。”
薛翎月微微蹙眉,喝了一口热汤,像在思索。
她放下碗道:“此前未曾听闻太子相信玄门妙法,难不成他如今是黔驴技穷,开始另寻他法?”
因为李明昭诛杀叶静遥及后续夺权等事,他与安宁的关系势同水火,女子自然也不可能和他有什么往来,只能全凭猜测。
反正现在两派明里暗里斗了几场,李明昭已是元气大伤。
安宁沉吟道:“不失为一种可能,但我总觉得,宫中有事发生。”
女子闻言抬眸,秀眉仍未见舒展,如今她清丽的脸庞较从前更显沉稳,她肩上的重担也更沉。
她道:“我会想办法探一探。”
安宁微微颔首,看着女子道:“李明昭这人心机城府极深,见被我打压,便开始韬光养晦,树立了个仁明孝友的形象,朝中那般老头子皆被蒙蔽,处处为他说好话,反倒显得是我咄咄逼人。”
女子知道,李明昭的口碑和名望确实极佳,只是羽翼尚薄。
安宁说着用手叩桌,冷笑道:“而且我刚收到风声,朝中以陈添为首的几位老臣正准备联合向天子进谏,将几位嫡亲王外派出去,美名其曰:巩固政权、维持稳定。我看,这帮老不死的就是在为太子谋权。”
女子将手放在柔软温暖的白裘上,缓缓道:“这几位都是几朝元老,并非太子党羽,翎月觉得,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
一个危险的,民心信号。
任谁都看得出来,安宁与太子相争,安宁占上风,太子毫无招架之力。
但从现在的情况看来,李明昭虽无权无势,却极具民心,且有不少无党派的独立大臣拥护于他。
倘若再任由态势发展,不假时日,除了安宁的人之外,都将民心所向李明昭。
安宁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冷不丁看向女子,道:“月儿,我欲与太子修好,缓和关系,你,替我去做这件事吧。”
太子会韬光养晦,她也能善刀而藏。
太子会装兄友弟恭,她也能扮演一个慈爱长辈。
既然如此,她便给李明昭送一个人情。
薛翎月。
在安宁眼里,男女之间绝无纯洁二字。
李明昭此前既然愿意在齐氏面前替薛翎月出头,说明他一定对女子有好感,不管他为了谋权,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
但美貌且聪慧的薛翎月,一定是她最趁手的工具。
故而在李明昭成为太子后,安宁便以薛翎月为小辈,要为先帝奔丧守孝为由,暂拒了恢复原职的陈家提亲。
只有这样,薛翎月才能继续为她周旋在男人之间。
女子微敛双目,不发一言,便又听安宁命令道:“去亲近太子,正好探一探他最近在搞什么鬼。”
所谓亲近,实则监视。
夜晚的东宫,深红色的宫殿落满了皑皑白雪,无数盏宫灯高挂,远远望去,如同盘旋着一条冰封中的火龙。
这条火龙的主人是那温润如玉的年轻男子。
一个曾为人所轻视的庶出三子,如今的当朝太子,李明昭。
女子披着一件不起眼的青灰色披肩,缓缓行走在宫道上,因为下了雪,她的步履显得格外沉重。
她还未到,李明昭已提前撑着伞迎了出来,他一袭金袍白裘,仿佛耀日照雪,光华炫目,不可直视。
男子见着女子,身形顿了顿,便快步走向了她,他一手将伞侧向了她,又腾出一只手为她拉了拉披肩。
他轻唤,声音像清辉洒落:“月牙儿。”
女子轻轻抬头,对上了男子的灼灼目光,倏然又别开了眼。
男子见状,微微垂眸,不动声色道:“外边冷,我们进去吧。”
两人一路踏雪向宫殿而去,他们上一次像这样并肩走在宫中,还是少时。
一切好像都没有变,可,终不再似少年游。
时隔多年,青梅竹马的两人不再无话不说,反倒相顾无言。
直到走进李明昭的寝宫,大门合上,明黄色的灯影下,男子忽然上前一步,猛地将女子拢入怀中,温暖的怀抱紧紧裹着女子,驱赶着她周身寒意。
他抱得那么用力,一如那年寒冬,他踏破山河,几经辗转,终于在一棵凋零的梅树下,找到了奄奄一息的她。
他怕他一松手,她就不见了。
女子还未反应过来,男子已将侧脸贴在她颈上,带着沉香的气息温温热热拂在她耳边。
“月牙儿,我这有许多眼线,各方势力都有。”男子声音轻轻的,带着几分无奈与叹息。
女子瞬间明白了李明昭的意思,门外,有无数双眼睛看着他们。
女子不动,配合着李明昭,此刻窗户的倒影上,是一对耳鬓厮磨的壁人。
但女子沉默了一会,还是推了推李明昭,声带娇嗔道:“太子,你抱得太紧了,我喘不过气。”
她刚推开男子,便正好对上他魅惑凤眼中的炙热目光。
那一向温和有礼的男子被推开后,双瞳似燃起漫天火光,竟然不由分说扯掉女子身上的披肩,一把将女子打横抱起。
“太子——”女子惊呼的同时已被稳稳当当收入臂弯,她的头被埋在男子宽阔的胸膛中,华服上的金丝起伏,摩挲着女子冻得通红的脸。
可男子丝毫没有理会女子的反抗,反倒直直抱着女子向床走去。
“李明昭!”女子被禁锢得紧紧的,无法逃脱。
男子将女子轻轻放在床上,用力拉下床幔,盖住了四面八方,这才缓缓松开了揽住女子的手。
因为女子方才挣扎的动作,李明昭的衣衫有些凌乱,他半跪在女子身边,刚刚那疯狂的目光归于平静,又变成了一块温良的玉。
随着暖香离去,女子连忙坐好,看着男子,因为受惊抑制不住地微微喘气。
男子将食指抵在自己明艳的唇上,道:“这里说话安全。”
女子忿忿咬唇道:“你可以提前告诉我,这么猝不及防,我以为你……”
男子勾起唇角,轻笑了一声道:“以为我要对你欲图不轨么?”
女子沉默,别开脸去,有些生气。
“好了,都是我不好。”男子伸手轻轻为女子捋好耳边乱发,他的动作很慢,捋得温柔又仔细,指尖满是难言的倦恋。
这一幕,他等得太久。
那次,他在大理寺看见女子耳鬓沾血,就一直想着若能伸手为她抚去,该多好。
可是他不行,只有他不行。
而她身边的张凌澈,明明有这样的机会,却毫无动作,不知珍惜。
他,嫉妒得要发狂。
在张凌澈没出现前,他一直以为女子是他的,他从未想过,有第二种可能。
张凌澈。
女子又怎会真的和李明昭生气呢?
她看向李明昭,只见他眸色晦暗,不知在想什么,便道了声:“三郎?”
“嗯。”男子淡淡舒气,重新挑起凤眼看着女子。
女子低声道:“叔母已经察觉到你暗寻仙道高僧之事。”
她说完警惕地用余光向四周扫去,身子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
男子又恢复了温润从容的模样,他淡淡颔首道:“嗯,这事瞒不住,宫中闹鬼,女帝复生,很快就会传开。”
他声音平静,仿佛自己谈及的不过是一件稀疏平常的事。
可,近来在宫中发生的,明明是一件诡事!
传闻,近来深夜宫中,有一个没有脚的女人在四处飘荡,据说这个女人像极了早已宾天的女帝,她一如在世之时,在宫中横行无阻。
闹鬼,还是鬼帝。
大凶。
偏偏是这样的隆冬时节,又出现了这种诡事,搅得宫中人心惶惶。
更别提是在世时就足以令人闻风丧胆的女帝,复生了。
见女子说着话将手拢入袖子里,男子温声问道:“冷么?”
女子摇了摇头,道:“只是在担心回去不知如何向叔母交差?三郎,关于这诡事,你可有什么头绪?”
“宫中闹鬼,女帝复生”这事,女子早就听李明昭说过了。
自打她到了京都,遇见的诡事不在少数,什么妖魔鬼怪未曾见过?
但最可怖的,不过人心。
男子轻叹道:“没有。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想要见见这位皇祖母。”
“见她做什么?”女子不解道。
女帝在世时,明明曾经软禁过他。
可女子不知的是,那是李明昭最怀念的时光。
男子眼中始终噙着笑意,道:“有些想她了。”
女子怔了怔,半晌,低垂了眸。
男子语气温和,轻声宽慰道:“如果月牙儿担心无法交差的话,每天来我这里就好了。”
女子抬眸,对上男子的温柔的眸光,那一双魅惑凤眼此刻看起来显得无辜纯良。
她知道男子所言非虚,她只要有所动作,就可以跟安宁交差了,探查不出来,那是李明昭对她有所防备。
但女子第一时间想的却是别的事。
她夜宿东宫,若是让张凌澈知道,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但不管怎么样,都会达到她想要的结果。
远离她。
男子见女子不语,弯了弯眼睛,向女子纯然笑道:“放心吧,月牙儿,东宫的床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