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裳、周振邦交换了一个眼神，目光游移不定。
原本，他们争夺顾夕夕就是因对方“只应一局”的规矩，如今规矩既已改了，每人就都有了平等的机会。再者，东西已经给了出去，人家为了自己的面子，还以自己的名义做捐赠，更是没话说，但不知怎的，还有些心疼。
围观众人也发出一阵如苍蝇般的“嗡嗡”之声。
“好！夕姑娘高义！”就在这时，程小蚁猛然大喝一声，走到顾夕夕身边。
方才他已借机跟那日在汴河中救人的少年略作攀谈，才知此人名叫秦哥儿，是顾夕夕的贴身小厮。当看到顾夕夕将黄裳、周振邦，争风吃醋的“斗富”，导向了利益灾民的募捐，拍案叫绝之际，更是暗下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帮她一把。
“诸君静一静，请听我说。”程小蚁用力拍了两下手掌，才把那苍蝇般的声响压了下去。
他朝众人叉手施礼：“诸君生长于京城，皆丰衣足食，家道富庶。在下只问诸君一句话——想不想让富贵常保，家业长青？”
“鬼才不想？”
“是啊，都说富不过三代，不知小郎君有什么法子？”
程小蚁话音刚落，便引起人群的再次沸腾。
“在下历观史册及因果各书，凡遇灾荒赈务，能广为布施，竭其力之所尽者，无不成就无量福德。更有转瞬之际，便成大富大贵。况且，钱财系身外之物，并不能常为我所有，积德胜遗金，桃源在方寸。在下哀恳诸君：能慷慨解囊，救我江南数万同胞于洪灾之中。”程小蚁环视一眼众人，掏出数串铜钱，“在下户部主事程小蚁，这是我一个月的薪俸，数虽不多，却也是尽自己的一份心力。”
顾夕夕眼中闪着异样的色彩，忙吩咐秦哥搬过来一张桌案。
程小蚁把钱放在上面，再次对众人施礼：“在下恳请诸君，此次赈灾不重数目，但求尽心！”
众人听后，先是沉寂了一会儿，随之又小声议论起来，就是没有一个人跟着他捐钱。
程小蚁不免一阵尴尬，挠挠后脑勺，朝顾夕夕尬笑了两声。
“程郎君的提议，妾身深以为是。”顾夕夕轻启朱唇，将怀中的琵琶举了举：“待为黄大官人、周郎君演奏之后，便将此物捐出。”
众人又是一片哗然，寻常的琵琶不过3、5贯一把，名家制的紫檀琵琶也超不过30贯，要用这件乐器，就想让黄裳、周振邦心甘情愿捐出自己的宝物，无疑难于登天。
“妾身不太懂乐器，只是这把琵琶跟随妾身多年，还请黄大官人鉴定一下，能值多少钱？”顾夕夕走到黄裳面前，将琵琶递了过去。
黄裳接过，定睛看去，只见那琵琶木质紧实，轻拍了一下，震感极佳，乃是以“雷击木”为胎。再看弦轴，是和田青玉雕琢，嵌金丝错银，上面卷着云纹。面板是双层，夹贴着金箔，外层覆以半透明薄螺钿，灯光下如星河涌动，分明就是失传已久的“浮光断月”的工法制成。
再看那琴弦，乃是以冰蚕丝为芯，外裹西域金线，轻拨了一下，音色清越如裂帛。黄裳又把琵琶翻过来，背面赫然刻着篆书“青冥”两个字。大惊之下，他又将琵琶翻来覆去看了一遍，既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顾夕夕：“此……此物莫非是当年李后主赐予周娥皇的那把——‘青冥引’？”
顾夕夕点点头，目光中透出一股坚毅：“此琴曾奏《霓裳》悦君，今予江南以唤民——愿铿锵之音，化作救命钱粮！”
黄裳听毕，长叹一声，将琵琶还给顾夕夕，深施一礼：“夕姑娘肯将此物捐出，今后就再难闻青冥之音。姑娘的琴音，自今日后便成千古绝响，黄某三生有幸，愿洗耳恭听。”
黄裳已认出那琵琶原为南唐后主李煜赏赐给最宠爱的王妃周娥皇之物，宋灭南唐后流入民间，不知为何被顾夕夕所得。琴后的“青冥”二字便是出自李煜之手，暗合琵琶音色如声裂青冥，天河倾泻。
从市价而言，他虽估算不出这把“青冥引”值多少钱，但徽宗皇帝曾以一座江南园林换了一把唐代的“大忽雷”琵琶，却是东京人尽皆知的事。官家的园林中藏有奇石，自不能以普通房屋地亩作价，但三四百万贯钱应不在话下。
从另一个层面说，乐妓“以技立身”，顾夕夕捐出谋生工具堪比武士捐出佩刀，这种“舍业救苍生”的悲壮，溢于言表，自己富甲一方，总不能落后于一个青楼女子，一枚小小的宝石，又有什么舍不得？
“谢过黄大官人。”顾夕夕朝黄裳深施一礼，随后便把那枚“罗刹女之瞳”的红宝石放在桌案上。
顾夕夕和黄裳的对话，周振邦听得一清二楚，自己刚才都胜他一筹，现在也要保持住这种态势，便也大大方方地捐出龙脑香念珠。
程小蚁见时机成熟，忙将吴怀璧请了过来：“这位官人，乃是户部侍郎吴怀璧，今日，我们就请他做个见证。”
吴怀璧朝众人施礼：“此次募集的善款，本官将亲自派人送到受灾州县。但凡受灾之地，有几人算几人，确保每村每户，每一人都能领到赈款。在下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言毕，也捐出自己一个月的薪俸。
“夕姑娘，吴侍郎高义！我等自不能袖手旁观！”众人见状，开始闻风而动。
程小蚁忙让秦哥取册记名，自己则将捐款人的姓名和捐出的钱数大声念了出来：“瑞祥银号东家张善才捐钱100贯……德厚布庄掌柜冯本禄捐钱50贯……”
在这种热烈氛围的烘托下，众酒客前赴后继，慷慨解囊。
“义利相生，德以载道。此登记之名册，将在受灾之地刻碑留存，并载入地方志，使诸君之善举，成为商界之典范，士林之楷模！”向无趣朗声道了一句，也过来帮忙。
众人闻言，更加踊跃。程小蚁无意间瞥向顾夕夕，顾夕夕也望向他，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会心一笑。
樊楼三层的楼梯栏杆旁，苏西桥正站在那里，默默注视着二楼发生的这一幕。他的目光，在烛火下泛出阵阵寒意，顾夕夕似乎无意间朝三楼望去，两个人的目光瞬间交汇在一起。苏西桥的眼里，霎时浮现出一丝暖意，随即，就像幽灵一样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两人这一个眼神的交换，却被向无趣看在眼里，但他却故意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嘴角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