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不缺有钱人,不缺有权人,缺的是有心人。
程小蚁恰恰是个有心人。
这段时间,除了吃喝拉撒之外,他几乎都泡在了京城最大的交引铺——信孚。因为他发现,在东京,无论富商巨贾,还是平民百姓,都有个普遍的特点——热衷投机。
邵守财因投机盐引失败,跳下州桥自寻短见。黄裳、周振邦却因买卖茶引大获其利,在樊楼一掷千金。在东京,盐引、茶引、矾引、香药引、犀象引,都可以作为投资的对象,而交引铺,就是为这些“另类商品”提供交易的场所。
换句话说,上面列举的各种“引”就相当于今天的有价证券。“交引铺”,则接近于现代的“证券交易所”。
邵守财之所以投河,与宋军攻占盐州有着极大关联。盐州,因产盐得名,境内有乌池、白池,两大著名盐池,是西北地区重要的食盐产地。盐州的“池盐”不仅供应西北军民,还通过贸易换取物资,成为西夏与大宋经济博弈的筹码。盐州被宋军夺取后,使盐产量倍增,致使盐引价格大幅下跌,以致盐引的炒家纷纷亏损。
黄裳、周振邦之所以通过茶引日进斗金,则是因江南水灾,使得产茶量骤减。物以稀为贵,故而茶引价格大幅攀升,自然赚得钵满盆满。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程小蚁认为:当前运粮难题的解决之道,全系在“盐、茶二引”之上。于是,他代吴怀璧拟了一份《商运抵边盐引、茶引折兑疏》之后,便匆匆出了家门。
吴怀璧的官邸位于东京内城,此地原为真宗执政时户部尚书陆柯的旧宅。陆珂当时被誉为宋朝“第一理财大家”,曾代真宗皇帝筹划与辽国签订《澶渊之盟》。后不知何故,销声匿迹。
有人说,是因怕贪墨之事东窗事发,故而悄悄逃离了东京。皇城司从其宅院的地砖下挖出七个铜箱,里面装满了金钱财帛。从此之后,坊间便戏称:“户部尚书府的汗,都是铜臭味的。”
再后来,陆珂的孙子吏部侍郎陆天回到这里。可好景不长,陆家又因“元祐党人”一案,惨遭灭门。可见,这里并不是一处吉祥所在。
吴怀璧入住后,将后花园的三亩方塘植满了并蒂莲,或许是想借莲花“中通外直,香远益清”的特质,来转变一下世人对这里的态度。抑或想凭借莲花在佛教中的吉祥寓意,调整一下此间的风水。
子时三刻,梆子声已敲过一轮,过了荷花塘,程小蚁已经看见吴怀璧的书房里还亮着灯,不禁暗叹了一声:“先生,真的是辛苦了。”
“相公,小吴官人来了。”前面的老奴已停下脚步禀报。
“让他进来。”屋中传来吴怀璧平和的声音。
“是。”老奴朝程小蚁躬身示意。
程小蚁轻轻推开门,但见吴怀璧眉头深锁,知是运粮一事让他寝食难安,忙说:“先生,军粮运送之事,已有解了。况且,无须两月。”
“快进来!”吴怀璧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下,给程小蚁新倒了一碗酸梅汤,“最快,尚须多少时日?”
“若按我的法子,只需一个月。”程小蚁坐下,一口气喝下酸梅汤。
“一个月?”吴怀璧露出吃惊的表情,“快,说来听听。”
程小蚁用袖子抹了一把嘴,露出狐狸一样狡黠的笑容:“只不过,小蚁有件事,想弄明白。”
“你这小鬼头,不管做什么事,都要讨价还价。”吴怀璧用方巾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起身将雕窗全部敞开,好让荷塘里湿润的空气多进来一些,望向程小蚁的目光里带着笑意,“说吧!”
程小蚁四下看了看,从怀中掏出一物,放在吴怀璧面前。
吴怀璧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在成都时送给程小蚁的那本《临川先生集》。
“小蚁一直想不通。”程小蚁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吴怀璧,“先生明知小蚁不喜诗词歌赋,朝堂奏对,却又偏偏给了小蚁这厚厚的一本,我猜,原因只有一个。”
屋中的琉璃冰鉴在月光下,渗出幽蓝的光晕,吴怀璧不动声色地从中又取出一壶酸梅汤,倒入程小蚁的碗中。
“那就是——”程小蚁摩挲了一下书的封面,“这绝非它的真容。”
吴怀璧听毕,哈哈大笑:“小蚁呀,小蚁,你知道,你的优点和缺点都是什么吗?”
程小蚁骤然一怔。
吴怀璧缓缓道:“你的优点是聪明,缺点是太聪明了。”
程小蚁哑然失笑,双手捧起《临川先生集》:“先生,小蚁只想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窗外,蝉鸣与蛙声交织在一起,像是一曲别样的天籁之音,吴怀璧的思绪仿佛回到了一个极其遥远的地方,那是每一个午夜梦醒之际,都难免会想到的地方。曾经的人,曾经的事,一幕幕又浮现在眼前,而自己与他们之间却又是咫尺天涯,天人永隔。
万幸的是,程小蚁不负所望,竟真的窥出了书中的玄机。看来,天意如此!也罢……
想到这,吴怀璧道了一声:“清水。”
程小蚁连忙在水桶中舀了半瓢清水递过来。
吴怀璧将水徐徐浇在桌案上的《临川先生集》上,只消一会儿,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封面上的字迹尽被水洗去,代之而现的,赫然是《币杀录》三个字。
原来,书上的墨迹是用一种特殊的染料制成。见水即溶,可以起到极好的伪装作用。
“这便是它的庐山真面目?”程小蚁忙将内页也按着吴怀璧的方法,全部恢复如初,一页又一页地翻看起来。蓦地,他脸上的惊诧之色愈来愈深,又看了一会儿,竟欣喜若狂,手舞足蹈地大呼:“妙!妙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