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谷韦烈那种不祥的预感已经萦绕了许久。自从派出铁鸮谋克和狼毒丁去得月楼后,两人就一直没有消息。他哪里知道,程小蚁已将这二人的头颅,代替
宋军将领郭青、郭进的首级,进献给完颜亮了。
此后,他又派了两批人过去,又都如石沉大海。直觉和事实都告诉他——得月楼一定有问题。就在他打算亲自去一趟,探个清楚的时候,熙宗突然传旨召见。于是,夹谷韦烈便放弃了先前的念头,即刻进宫面圣。
“敷德殿”位于主殿“庆元殿”西侧。不同于“庆元宫”的大朝会,“敷德殿”用于皇帝与重臣密议军国要务或接见心腹近臣所在。这里还有一个特点,就是与后宫寝阁相连,皇帝可在此批阅奏章至深夜后直接休憩,减少后宫往返的泄密风险。从另一个层面说,皇帝在这里也更自在一些。
殿内烛火幽暗,铜兽炉中龙涎香缭绕,熙宗未着平日上朝时的衮冕,只穿了一件玄色窄袖锦袍,正在一个人喝闷酒。
夹谷韦烈连忙拜倒在地:“臣夹谷韦烈,叩请陛下圣安。”
熙宗望向夹谷韦烈,目光深沉难测,似寒潭般冷冽。夹谷韦烈的心骤然缩紧,却见对方抬手指了一下雕龙屏风后的内阁,声音颇为缓和:“那里有新购的龙凤团茶,卿可自行品鉴。”
夹谷韦烈又是一凛,这分明是还有他人觐见,自己不方便在场。于是,忙诚惶诚恐道了一句“谢陛下”后,便进了内阁。
时间不长,就听外面传来一阵沉闷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臣弟叩见陛下。”
“是肇兴王完颜亮。”夹谷韦烈暗道了一句,慢慢站起身,将耳朵几乎贴到了屏风上。
熙宗放下酒杯,话里颇有些嘘寒问暖的意味:“阿弟这一走,已有多少日了?”
完颜亮道:“谢陛下挂念,臣弟此次去河北、山东,不多不少,整整两个月零七天。”
“你走了两个月,弹劾你的折子就堆了这许多。”熙宗若无其事地拍拍书案上厚厚的两沓奏折,面色骤然一沉,“你说说,这段时间你都做了些什么?”
完颜亮淡然一笑,不待熙宗言说平身,便站了起来:“臣弟倒是想知道,他们是怎么说?”
熙宗又喝下一杯酒:“朕实在不知——你迁的是猛安谋克,还是让饿狼入了羊圈?”
完颜亮依旧一副镇定自若之态:“陛下明鉴,汉地肥田荒废十载,猛安儿郎屯垦戍边,臣弟所做,正是为陛下养一方铁打的江山。”
熙宗将酒杯重重顿在龙书案上:“你的猛安谋克在山东建了三百座箭楼。你筑箭楼,为何要强占农户耕田,又为何要建那许多?”
完颜亮肩胛微绷,郑重其事道:“部落南迁是替朝廷镇守汉地。那些箭楼……防的就是宋谍煽动流民作乱。不知是谁想公然诋毁王师?依臣弟所见,箭楼不但该建,尚且建得少了。”
原来,完颜亮采纳了程小蚁让其封地内的“猛安谋克”迁居中原地区的提议,这与当年陆赤华鼓动蔡京集团大量兼并土地的策略如出一辙。果然,这一举措的弊病就爆发了,金兵强占田亩,同广大汉地原住农户的矛盾迅速激化。河北、山东等地还爆发了“红袄军”起义。这些消息又怎能不传到熙宗的耳朵里?
熙宗从龙椅上霍然起身,指着完颜亮:“你为夺田亩,祖宗‘兵民合一’的国策都被你败尽了!如今激起民变,你又该当如何处置。”
“大金以武立国,何须畏首畏尾?”一丝怨毒的表情从完颜亮脸上掠过,“更何况,臣不过掠宋人田地,比起当年宗室,强掠宋人为奴的勾当却是万万不及。”
熙宗蓦然怔住,他没想到完颜亮竟敢如此明目张胆让自己下不了台。
“陛下,难道就没有人同您说,臣弟做的那些好事吗?”完颜亮冷笑一声,“臣用3贯交钞兑换1贯铜钱之事,利民利国,为何无人提及?”
这自然又是程小蚁的计策,他为完颜亮提供了数百万贯的纸币——交钞。并以如此高的汇率收兑,就是为了迅速回收铜钱。夹谷韦烈闻言,也是全身一震。因为,完颜亮说的只是在河北的做法,据他的暗桩密报,完颜亮已开始在山东大搞“禁现钱”政策。就是禁止铜钱在一切领域中流通,在规定时间内,百姓必须将手中的铜钱全部兑换成纸币,就等同于宣布铜钱作废。这样一来,又大大加速了铜钱兑换纸币的速度。这无疑,又是程小蚁的主意。
“他为什么如此迫切地大肆敛财?”夹谷韦烈刚想到这,忽听熙宗道,“那你的‘禁见钱’又如何解释?朕的钱监年铸铜钱百万贯,到你封地就成了废铜烂铁?说,你究竟是何居心?”
完颜亮言不由衷地一笑:“陛下的耳目真是灵通得很呐!臣弟换回来的铜钱,自然是要带回上京的。”
熙宗的手蓦然握紧酒杯,脸色阴晴不定地变幻着,似乎在做一件极为艰难的抉择。完颜亮不敢久留,以他对熙宗的了解,对方已动了杀心。
“夜寒露重,陛下当保重龙体,臣弟先行告退了。”说完,不待熙宗有所反应,便匆匆离开“敷德殿”。
熙宗长出了一口气,终将酒杯放下。与此同时,身后的屏风里闪出一个人,正是“龙翔军”左副都指挥使完颜元宜,身后跟随着十几名全副武装的亲兵侍卫。看这架势,熙宗原本是想以摔杯为号,置完颜亮于死地,但不知为什么改了主意。
熙宗屏退了完颜元宜及一众侍卫,朝夹谷韦烈叹了一口气:“夹谷卿,你方才也听到了,完颜亮哪里还有个臣子的样。”
夹谷韦烈连忙从屏风后走出,拜倒在地:“陛下,肇兴王‘禁见钱’之令,不过是以低价钱,强兑百姓手中的高价钱,使之财富缩水。臣奏请陛下,即刻禁行此令。汉人《论语》有言:‘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倘继续推行,必将伤皇室信用于无形。有识之士一旦有所觉察,必携铜钱入宋境,到时钱荒必生,恐伤我大金营商命脉。”
熙宗冷笑一声,目光转向桌案上的酒杯:“方才只要我的手一松,此刻完颜亮早已成为肉泥。只不过……”熙宗停顿了一下,“只不过,如此杀之,难以服众。”
夹谷韦烈抬起头,似乎明白了熙宗要的是什么,他的目光如同一把出鞘的刀:“陛下的意思,臣明白了。”
“谋逆、叛国者,朕必诛之。”熙宗示意夹谷韦烈起来,桌案上的烛火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听说,完颜亮与得月楼的宋人走动颇为频繁?”
“臣也听说了。”
熙宗转过身,盯着夹谷韦烈,言语中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威严:“明日便是重五的射柳大典。太阳落山前,你若拿不到完颜亮的通宋铁证,便无需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