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抬手指向一楼大厅中的一名中年商人:“那位便是黄大官人,常来敝楼的人,没有几人不识得他。”
程小蚁见那人大约四十岁的年纪,身穿一袭玄色锦袍,上面用金线绣着不同式样的罗盘,头上用名贵的犀角簪贯发,周身上下,都散发着贵气。
此人姓黄名裳,是东京航运业龙头——通济船行的东家,在业内被称为“东京船王”。就连朝廷在漕运之际,也要靠租用黄家的船,来解决运力不足之患。
黄裳身旁站着一个黑衣人,面如刀削,目如鹰隼,一看就是他的贴身保镖。对面,正站着樊楼的老板娘李三娘。
李三娘的眼睛很大,眼神里满是精明,冲着黄裳嫣然一笑:“黄大官人,您刚才的话……可当真?”
黄裳两道断眉微微挑了一下,将白玉酒盏往案几上重重一礅,抬高了声音:“我再说一遍,樊楼所有客官今日的酒钱,黄某结了!”
嗓音沙哑而低沉,像是被海风蚀出孔洞的螺号。话音未落,整个大厅再次炸开了锅,一些不明就里的客人听到外面的声音,也纷纷走出房间,欲探个究竟。
程小蚁掏出1贯铜钱,塞到小二手里:“小二哥,我有一点不明,黄大官人,为何要为素不相识的客人结账?”
小二连忙将钱揣入怀里,脸上的笑意又盛了几分:“听说,是‘炒茶引’赚到了钱。他低价买入,再高价卖出,转手之间就套利几十万贯,足足抵得上通济船行一年的漕运进项。在这里使些小钱,不过就是为了搏个好名声。”
程小蚁不禁陡然一震,脑海里浮现出前几天跟李金楼一起寻租的经历。
原来,李金楼见京城男女皆以“簪花”为时尚,便想开一家“簪花铺子”在东京落脚。二人在相国寺大街看到一处很好的铺面,没想到房主竟是邵半山。邵半山为答谢那日在汴河的救命之恩,遂将铺面低价租给李金楼,并免去三个月租金。
程小蚁问起其父投河的原委,邵半山才讲出是因“炒盐引”赔了数万贯钱所致。今天,黄裳却因炒茶引,轻易获利数十万贯,而大宴群客。这一死一生之间,皆系在盐引、茶引。它们究竟有什么魔力,让人可以为之死,可以为之兴?不管怎样,从明日开始,定要多多留意盐、茶二引的交易之地——交引铺。
就在这时,忽听李三娘一声轻笑:“黄大官人是生意人,不会做蚀本的买卖,依老身看,您绝不单单只是想与众同乐吧?”
黄裳哈哈一笑,起身走到大厅中央,环视了一圈围观的众人:“黄某只有一个要求,李妈妈若是允了,我方才的话,便作数。”
“什么要求?”还没等李三娘言语,大厅里那些客人便迫不及待地嚷嚷起来。
黄裳打了个酒嗝,抬手指向二楼一间写着“守真阁”的雅间:“我要那间屋里的人。”
围观众人闻言,也不由齐齐朝那间屋子望去,隐约能听到里面传出一阵悠扬的乐声。
李三娘脸色一变:“夕姑娘,今日有客……”
没待李三娘把话说完,黄裳已冷哼一声,快步上了楼。那名黑衣保镖也如影子一般,紧紧跟在他身后。李三娘见势不妙,忙让几个龟奴前去阻拦,却已来不及了。
黄裳猛地推开“守真阁”的门,乐音戛然而止,只见一名妙龄女子背对门坐着,怀中抱着一把琵琶,众食客也不约而同把目光都聚焦在那女子身上。
女子头上戴着一顶华丽的珠翠冠,数十颗圆润的珍珠串成几股垂在耳边。身穿火红窄袖对襟长褙子,里边配着一件紧身的锦缎短衣,上面用金线绣着华丽的云纹,显得高雅华贵。下着一件锦缎制成的长裙,绣满了精美的牡丹,仿佛一阵风拂过,就能嗅到花香。
女子对面坐着一个少年,穿一身粗布衣裤,靴子上沾满了尘土,看起来极为普通。唯一引人注目的是,左手把玩的一串念珠,材质似木似玉,给人一种饱满圆润之感。
李三娘上得楼来,挡在黄裳面前:“您看,我没骗您吧。还请大官人另选一位姑娘。”说完,便欲关门。
黄裳却一伸手,将门牢牢抵住。
“黄大官人,是在难为老身了?”李三娘脸色变了又变,紧接着发出一串刺耳的笑声,“整座东京城都知道,夕姑娘,仅以艺娱人,未尝有身售之举。”
“李妈妈想到哪里去了?”黄裳轻描淡写地摊了摊手,“黄某只是想请夕姑娘为我奏上一曲琵琶。”
“夕姑娘每日仅应一局,这个主,老身是做不得的。”李三娘缓步走到那女子身后,轻轻捏了捏她的肩头。
女子这才缓缓站起,转过身来。只见她眉如新月,肌肤胜雪,左眼角缀着一粒朱砂痣,唇色也宛若雪中的一朵红梅,美得高贵,美得神秘。
围观之人,似乎都被她的美惊羡,情不自禁地发出一阵低呼:“此女便是樊楼首席花魁——顾夕夕。”
程小蚁也不由眼前一亮,这樊楼的头牌花魁果真不同凡响。
“黄大官人没见到妾身正在应局吗?”顾夕夕冲着黄裳莞尔一笑,眼波流动,扫向对面的少年。
不错,作为樊楼头牌花魁的顾夕夕每日仅应一局,黄裳的要求的确是强人所难。
黄裳盯着顾夕夕,像是苍蝇叮在了血上一样:“夕姑娘只要为黄某单独奏上一曲《长相思》,今日樊楼所有酒客的账,都由我来出。”
众酒客闻言,有的交头接耳,有的指指点点,有的起哄,有的喝彩。程小蚁则抱着肩膀,静观其变。
顾夕夕敛起笑容:“黄大官人莫非是想让妾身坏了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你应局的钱,我一分都不少出。”黄裳醉眼惺忪地说了一句,随即,就过来拉顾夕夕的手。
谁知,顾夕夕对面的少年竟腾的一声站起来,一把打开黄裳的手。
黄裳愣了一下,怒道:“你不要欺人太甚!”
少年淡淡一笑,朝身旁的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忙跑下去,须臾,手里捧着一个大大的锦盒回来,放在桌上打开,里面装的竟满满的金叶子。
围观众人见此情形,再次发出一阵惊呼,只是不知少年拿这么多的钱要做什么。
少年朝李三娘拱了拱手,淡淡地道:“今日楼内所有客人的账都在这里。另外,每桌再加一瓮‘蓝桥风月’,一定要用景德镇影青瓷封坛的。”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欢呼。
“只不过……”少年稍作思忖。
“只不过,什么?”李三娘看着那些金叶子,眼睛也直了,若是换成银子,至少不下十万两,换成铜钱还要更多,最主要的是,黄裳只是嘴上说说,而这少年却是手上见了真张。
“夕姑娘哪都不去,就在这里把方才那曲《梅花三弄》弹完。”少年又淡淡地说了一句,随即,目光便像一柄利刃,径直刺向黄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