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如同一块巨大的幕布,沉甸甸地压在王家大宅的上空。“鼎晋堂”里的灯火似乎也比往日黯淡了许多,整座厅堂都充斥着一种不安和焦灼的氛围。
王昌懿眉头紧锁,沈应春和另外十个分号的掌柜都一言不发地坐在下首,神情都凝重无比。
今天没有一个好消息,不仅使用假交子的贼人下落不明,王记所有的银号还都遭到了挤兑。这种短时间内集中提取存款的行为,让各号都因无法承付而纷纷歇业,这些掌柜都是来寻求解决办法的。
“诸位有什么法子?”王昌懿摆正了坐姿,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丝笑容。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摇头。
沈应春说:“老东家,您也知道。咱银号赚钱打的就是时间差,现在放出去的款,没到期限收不回来。到期回款的,不足二成。现钱、现银,各号就是那一二万贯,一二万两,经不住这成百上千的人来取。您说,我们自己又不能造钱,还能怎么办?”
“这种事从未有过,我们就是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才来请示老东家的。”华阳分号的贾掌柜也苦笑着搭话。
王昌懿再次皱起眉头,握紧双拳。现在不能容忍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王争猜对了一半,这些人果真会来取走存入的1文钱,但没猜对另一半,他们并没有再存钱进来,而是通过谣言,将取款的人群,扩大到整个成都。
虽然儿子说是义帮所为,但现在手里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义帮是幕后黑手?自己在明,对方在暗,这种仗根本没法子打?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被这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每跳动一下,都伴随着一阵强烈的窒息。
王昌懿咬了咬牙,不管怎样,“王记”的牌子不能倒,只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
“秦伯。”王昌懿朝侍立在身边的一位老者低唤了一声。
老者姓秦,王昌懿的父亲执掌王记之时,就是他身边的亲随,多年以来,一直深得他的信赖。
秦伯躬了躬身体:“东家,有何吩咐?”
“我的私产里有多少现钱和现银?”王昌懿问。
秦伯毫不迟疑地答道:“钱60万贯,银100万两。”
“你准备一下,明日一早,将这些银钱分发到总号及各分号。”王昌懿长出了一口气,“在各号张贴告示,说我王记有的是钱,不要听信外面那些谣言。”
王昌懿的目的非常明确:用自己的私人财产去填补各银号的现金储备,用实际行动,彰显王记的实力。
“这百万银钱定可解燃眉之急!”
“不错!只要能保住信用,顾客还是会把钱存回来的。”
众掌柜一见王昌懿的魄力,不由转忧为喜,出言赞叹。
“那你们明日就照常营业,今晚把辟谣的告示都张贴出来。”王昌懿的目光依次掠过每位掌柜的脸庞。
“只是……”秦伯却显得很为难,似乎有什么隐情。
“只是什么?”王昌懿瞬间便洞悉到了秦伯的言外之意。
秦伯还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在王昌懿的再三追问下,才道出王争已支出了30万两银。
王昌懿勃然大怒,气得胡须乱颤,用力一拍桌案:“这个小畜生,他拿那么多钱去做什么?马上把他给我找回来。”
众人再三劝说,王昌懿的愤怒才渐渐平息,最后做出决议,将现有的60万贯钱,70万两银平均分成十份,总号、分号,一视同仁,各分得6万贯钱,7万两银,待第二天再分发到各处。
这一夜,王昌懿彻夜未眠,家丁、护院们也忙了整整一夜。数十辆马车上,装载着满满的钱币和银子。
“这是王家历代先人创下基业,一定不能断送在我的手里。”王昌懿望着眼前的一辆辆马车,觉得自己的每一根骨头都像是被灌入了铅,沉重得迈不动步子。但转念一想,只要保住“信用”二字,又何愁不能基业长青?
晨雾已经散去,第一缕曙光照在王昌懿的脸上,让他觉得很温暖,很舒服。
“王记一定会渡过难关,事业还是会蒸蒸日上!王家的历代祖先一定会庇佑他的子孙。”想到这,王昌懿仿佛一下子又年轻了二十岁,冲着众人大手一挥:“出发!”
大门缓缓开启,门轴发出沉闷的声音。第一驾马车驶出宅门,全副武装的护车家丁也端正了姿势,警惕地看着门外。
蓦然,马车停了下来,后面的马车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也只得纷纷停住。门外传来护车家丁的高声呼喊:“员外,您出来看看。”
王昌懿的心陡然颤了一下,赶忙三步两步匆匆出门,抬头一看,顿时目瞪口呆。大门外,居然聚集着成百上千的禁军兵士,已将王家大宅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一名骑马的武官,轻催坐骑来到王昌懿跟前:“前面之人,可是王记银号的东家王昌懿?”
王昌懿回过神,施礼了一礼:“正是老夫,足下是……”
“某乃安抚司提辖凌威。”武官挺了挺身体,朝远处遥施一礼,“奉安抚相公之命,前来提取在你处存入的官银。”
王昌懿这才明白过来,四川很多达官显贵都打着“官银”的旗号,将私产存在王记。一来可以吃着不菲的利息,二来可以混淆视听,至于是官银还私产其中自然有他们的“腾挪之法”。
眼下“王记亏空,无钱支取”的谣言定然已传入他们耳中,凌威口中的“安抚相公”指就是四川路安抚使赵京博。安抚使是地方最高的军事长官,对方既然摆出一副这样的阵仗,分明就是怕自己有钱不付,或携款潜逃。
安抚司本就在成都,王记出了这么大的事,身为安抚使的赵京博又如何不知?再加上程小蚁派出的那帮小乞丐唱的歌谣也传到了他耳中,赵京博担心钱财不保,自然要派下属前来。
“原来是凌提辖……”王昌懿笑了笑,刚要搭话,忽见凌威手中马鞭指向马车:“车里装的可是银钱?”
凌威就是故意一问,昨夜他就打探到王家上下彻夜未眠,争分夺秒在准备着银钱。
“正是。”王昌懿迟疑着点了点头。
“来人!”凌威回头大喝一声,“将其中10万两官银速速取回。”
数十名禁军兵士答应一声,不容分说,如狼似虎般朝马车奔了过去。
王昌懿忙伸手阻拦,但哪里拦得住。众家丁、护院也不敢轻举妄动,顷刻间,五驾马车就被禁军赶走。凌威丢下一纸存帖后,率领着一众兵士,扬长而去。
王昌懿急忙吩咐众人重新分装,不管怎样,都不能耽搁各号今日营业。谁料,刚刚分装完毕,转运司、成都府衙、提刑司的官员又闻风而来,将存在王记的钱直接提走。就连自己的亲妹丈,成都府路转运使邱桐也不例外。转瞬间,就只剩下原有银钱的十分之一。
这下,同样苦了王记总号、分号的各掌柜,他们已按昨日商定的办法,一大早就敞开大门,张贴出王记货币充足的告示,结果左等右等,钱也没按约定送到,取不到钱的百姓觉得受到了愚弄,纷纷发难,王记众号再次被迫关门歇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