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蔡京道出吴怀璧的真实身份是前吏部侍郎陆天之子陆赤华的时候,叶秋筠赫然被惊得愣住了。如果这是真的,就意味着吴怀璧是自己的亲舅舅。外公育有一女一儿,母亲陆晏儿是长姐,舅舅陆赤华是幼弟。
自己年幼时,外公一家因“元佑党人”案,受蔡京迫害而惨遭灭门,母亲因外嫁叶家而免遭劫难。若眼前的吴怀璧真是舅舅的话,真是苍天尤怜陆氏一门。
赵佶听完这番话,脸上如同罩了一层冰霜,整座紫宸殿仿佛结了冰,群臣也噤若寒蝉,不发一言。
“你以为,隐姓埋名藏身于益州交子务,便万事大吉?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蔡京得意地抚了一下颌下长髯,朝群臣中招呼,“刘侍郎!”
话音未落,便见一位六十多岁的老者从人群中走出,朝蔡京施礼,正是礼部侍郎刘怀正。
蔡京道:“你与陛下说说,是如何识破这假吴怀璧的?”
“启奏陛下,吴怀璧为政和四年祥符县考生,而臣恰为当年之主考官,曾亲手批阅其试卷。”刘怀正目光灼灼,“放榜之日,臣亦曾亲见其人,与眼前的吴尚书绝非同一人。”
“噢?”赵佶似乎来了兴致,脸色稍稍有了一丝缓和。
“臣也怕老眼昏花,便借一日下朝之际,与吴尚书叙旧,问起政和三年放榜日,见你额角带伤,可是骑马坠地所致?”刘怀正眼里闪过一丝狡黠,“吴尚书说,先生谬记,学生乃爬树摘杏所伤。实则,吴怀璧那日根本无伤,臣只是略作试探。”
吴怀璧始终不动声色,似乎对方的话跟自己毫无关系。
蔡京冷笑一声:“老臣接到刘侍郎密报,遂令礼部取出政和三年吴怀璧试卷,与陆赤华公文比对,二者笔迹居然如出一辙。可见,此贼为假冒吴怀璧确是下足了功夫。只是,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老臣遣心腹,携陆赤华画像赴祥符县,寻到吴怀璧族叔指认,此画像绝非其侄儿本人。老臣又敕令刑部将画像与崇宁四年签发之海捕文书上的画影图形比对,发现今日之吴怀璧,便是昔年在逃的逆党余孽陆赤华。”
蔡京言毕,转向吴怀璧:“陆赤华,你假冒举子吴怀璧之名蛰伏蜀中。而今,人证、物证俱在,老夫倒要看你如何狡辩?”
程小蚁惊出一身冷汗,蔡京的确老奸巨猾,原来他早就知道恩师在冒名顶替,只是隐而不发,直到今日才作为“杀手锏”祭出。
吴怀璧面对蔡京的质问一言不发,只是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蔡京又走近几步,厉声喝问:“你说!你潜藏在老夫身边,到底是何居心?有何图谋?”
吴怀璧挺直了胸膛,面向赵佶道:“陛下!蔡相说得对。臣非吴怀璧,乃前户部尚书陆柯曾孙、吏部侍郎陆天之子——陆赤华!”
话音刚落,群臣的哗然声便震碎了大殿的凝固。
陆赤华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化身为吴怀璧的经过道了出来:
政和三年的端阳节,陆赤华去大相国寺为父母祈福。得老仆陆忠冒死报信,因蔡京诬陷陆天“暗结元祐党人”,一家二十四口已悉数被害。
逃亡的路上,陆赤华偶遇赴成都任“益州交子务押司”的新科举子吴怀璧。吴怀璧是开封府祥符县寒门举子,途中忽染重病,咳血不止。陆赤华悉心照料,吴怀璧深感其恩,病笃时坦言:“吴某出身微贱,今科侥幸得官,只可惜命绝于此,陆兄若不弃,可持某告身赴任,代我为官,强似我埋骨荒驿……”
陆赤华一想,这倒是个好去处,可借此栖身,伺机报仇。于是,将吴怀璧的尸体葬于山间,取其吏部“告身”、“过所路引”及“荐书”,很轻易便通过勘验,以吴怀璧的身份蛰伏于益州交子务。其间苦练他的“柳体斜锋”字迹,顺利通过三年一次的外官“笔迹考课”。
陆赤华昂首指天,声若洪钟大吕:“臣曾祖掌户部时,以《澶渊之盟》锁辽国百年命脉——用岁币二十万两,换我大宋边贸岁入千万贯!辽人得绢马之乐,我自收盐铁之利,此乃‘铸币为刃,杀辽人于无形’!至臣父陆天,执掌吏部十载,京官外任,无一人贪赃枉法!”
陆赤华忽地转向蔡京:“只因与蔡贼政见不合,便以‘元祐’污名灭我满门……然我陆氏三代忠烈,何曾负宋?陛下若问臣潜在蔡贼身侧有何居心?不过是为亲见蔡党之蠹。臣拟《新钱法》《括田令》,更非为乱政,实乃效曾祖故智——以苛政为镜,照尽蔡党贪腐!以民怨为火,焚此误国巨奸!”
“说得好!”程小蚁、叶秋筠仿佛心念相通,异口同声道了一句。二人相互凝视,都从对方眼中读出四个字——生死与共。
陆赤华深吸了一口气,忽的一声,居然朝蔡京扑了过去。蔡京毫无防备,大惊之下,踉跄后退。陆赤华如电突进,一口咬向他的脖子。蔡京慌忙之下,用尽全身力气闪避。虽然躲开了咽喉要害,却被陆赤华一口咬在左耳上,顿时齿间迸血。
蔡京捂耳惨嚎:“疯犬!速斩之!”
殿前众侍卫忙蜂拥而至,将陆赤华从蔡京身上拖开。
陆赤华将蔡京的一截断耳啐在地上,狂笑道:“蔡贼!陆家二十四口皆被你所害。吾恨不能生啖尔肉!饮尔血!”
随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仰天哭泣:“爹!娘!儿没用!没能给你们报仇!儿只愿大宋永绝蔡党之蠹!愿《新钱法》《括田令》下的冤魂得以升天!愿陛下睁眼看看,陆氏一族的血是红是黑?”
空中响起一声闷雷,惊起檐上几只燕雀。须臾,潺潺的雨帘,从天而降,仿佛天人的哭泣。
陆赤华痴痴地望向殿中的金龙盘柱,喃喃道:“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