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秋筠听了程小蚁誓言,心里一时五味俱全。五年来,她努力让自己忙碌起来,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司内事务上。随着蔡党的覆灭,父亲得以沉冤昭雪,也认同了她特立独行的成长之路。
就在这时,皇城使卫天渊向自己抛来了橄榄枝。卫天渊的真实身份是“康王”赵构,也就是今日宋高宗的心腹。之所以将蔡京通敌的密信交给自己,就是想为康王招揽人才。
赵桓向她表达了爱意,并承诺,自己继任大统之日,便为她母亲陆氏一门平反。叶秋筠厌恶这种以爱之名的利益交换。只要你存在把幸福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的想法,就永远不可能幸福。
她的所爱之人,一定是一个相互平等的“人生盟友”。既保持各自的独立,又能在相互需要时结盟。就像他和程小蚁。当然,如果实在没有一个这样的人去爱,就去爱自己。
卫天渊于己有恩。人,要知恩图报。于是,叶秋筠父女遂投入赵构麾下。赵构以“天下兵马大元帅”的身份开赴河东、江南招募兵马。
就在这时,东京被攻破,金军掳走赵佶、赵桓父子。赵构率军南撤至应天府,登基称帝。叶秋筠也随赵构一路辗转,凭借一腔孤勇,机敏睿智,做到了皇城副使。
“怎么样,小蚂蚁还是那副德行?”正思忖间,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不用看,叶秋筠就知道说话的人是李金楼。也正是白天跟踪程小蚁的那个胖商人。李金楼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变化,只不过比五年前又胖了两三圈。
他为什么跟踪程小蚁?原来,李金楼也时常去万源号炒卖盐引,最近几次见新来的账房先生和程小蚁极是相似。恰巧程小蚁今日跟踪牛淬锋,他也想看看此人究竟是不是程小蚁。以免大庭广众之下错认了,大家都尴尬。却没想到,叶秋筠怕他破坏抓捕活动,而先行被带回了巡检司。
从叶秋筠那剪不断,理还乱的神态中,李金楼便已猜到屋中之人必是程小蚁。
“还是你了解他,因为那么一件小事,便与你断交。”叶秋筠哼了一声,“整个就是一个器量狭小,心胸狭窄之人。”
“不对,不对!”李金楼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伸出手指细数道,“还有小肚鸡肠,斤斤计较,锱什么……还有那个睚……睚什么来着?”
“锱铢必较,睚眦必报。”叶秋筠恨恨地说。
“对,就是锱铢必较,睚眦必报。”李金楼故意露出一副愤世嫉俗的样子,“这种人,性格偏激,不能得罪。让他有多远,就滚多远!咱们才懒得理他。”
叶秋筠又蹙起眉,紧绷着脸,一言不发。
李金楼的眉毛耷拉下来,显得很是无奈:“那再不济,咱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叶秋筠看着他的样子,终于“吃吃”笑了出来。
李金楼也笑了,毅然挥了一下手掌:“十娘昨天还在念叨你,今日我让她备了酒菜。正好,一起热闹热闹。”
李金楼这些年过得很是滋润,和原先簪花铺子里帮工的辛十娘结为夫妻。辛十娘的老家就在临安,汴京被金军攻破之前,两人便一起到了这里,开了一家盐铺。去年同叶秋筠巧遇,原本在东京女子蹴鞠队时辛十娘与叶秋筠就颇为要好,这回“他乡遇故知”,走动自然多了起来。
“李记盐铺”开在“官巷口”。这里属于临安城的“官民过渡区”,北接临安府衙,南连清河坊传统商业区。在这里开店,既可兼顾“官方监管”与“市民消费”,又可批发兼零售。简直像极了李金楼的处世原则——兼收并蓄,左右逢源。
辛十娘的厨艺的确不一般,时间不大,三道菜便上了桌。直至今日,叶秋筠才发现,李金楼看起来大咧咧的,实际却是一个心思细腻之人。辛十娘布菜时,他用帕子垫在她的腕下,以防酱汁染脏了她的衣袖。
辛十娘从一道菜里夹了两筷子,放入叶秋筠的食碟:“这道菜肴是小妹新近习得,筠姐姐尝尝,味道如何?”
叶秋筠抬眼望去,只见盘子里白藕雕花覆着山楂蜜,红白相缠,颇为艳丽。尝了一口,点头赞道:“脆生生的,酸酸甜甜,很是清爽。”
辛十娘得到夸奖,颇为欢喜:“我还给它起了个名字‘珊瑚雪’,筠姐姐你看——藕断丝连,红痕如旧。是不是恰当得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辛十娘的一句话,让叶秋筠又想到了程小蚁。原本以为已放下了他,但眼下呢?不又藕断丝连了吗?
“别光顾着说话,让秋筠再尝尝你跟宋五嫂学的这道鱼。”李金楼起身,把另一道菜端至叶秋筠手边。
这是道主菜,青瓷盘中,两尾鲫鱼头尾相衔,共托着一块煮得油黄的豆腐,可谓色香俱全。
辛十娘听毕,又忙着给叶秋筠夹鱼:“鱼,离水即死,需对剖同烹,味道才鲜。”
李金楼自己没吃,却开始替辛十娘剔肉里的鱼刺,然后将剥好的肉,放在辛十娘的食碟里。
叶秋筠故意笑道:“想不到李大东主,还是个有心人。”
李金楼苦笑了一下:“去年在扬州遇到河匪,十娘替我挡刀落水……捞上来时人都僵了。”说到这,他握紧妻子的手腕,“现在,她逢阴天下雨就咳,我这命都是十娘的,这又算得了什么?”
李金楼喝了一大口酒:“后来,我问十娘后不后悔,十娘说,若要重来…她仍要为我挡那一刀。”
屋里的气氛顿时变得有些沉重。
“你与筠姐姐说这些做什么?”辛十娘甩开李金楼的手,娇嗔道,“你若死了,谁给我煎药煨粥?”
叶秋筠望着二人的样子,忽觉眼里有泪光闪动。
不错!爱人之间,不正如盘中双鱼,生死同釜——“离则僵,合则生”吗?
“筠姐姐莫要见怪,她当时就用这破瓮日日煨粥给我。”辛十娘指着桌上那盏炖着杏、梨、枇杷一应杂果的陶瓮——瓮上已能看到些许裂痕。
李金楼笑道:“她嫌这瓮丑,非要丢弃。我说,残器纳百味,久熬方回甘。”
辛十娘也笑了:“后来,我拿米浆将这裂痕糊过三次,现在比新的还要牢靠。”
叶秋筠的心,蓦又一动——情如残器,弥足珍贵。只是她不知道,自己与程小蚁的“裂痕”,是否还能补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