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子，是宋代一种综合性的娱乐场所。多集中在潘楼街南，大大小小有五十余座。其中以中瓦、桑家瓦子、里瓦，最为出名。中瓦，又以大、新、奇的特点，在“三瓦”中独占鳌头。
此时，程小蚁、赵桓正坐在中瓦二楼的一个包间里，饶有兴致地看着台上的杂剧表演。都尉萧帆和两名翊卫皆身着便装，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外。
程小蚁自入太子府后，做成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接管了“盐、茶票据”发行权，且无须由蔡京集团操控的银号进行担保。蔡京心中有鬼，迫于当前的形势，只得放手。
商人不受盘剥，信心大振，再加上西夏暗军营也被打击殆尽，不必担心再遭劫掠。在双重利好之下，以东京船王黄裳、狮吼镖局周振邦为首的运力大户皆悉回归，商人主导的运粮车队恢复运行。一时之间，国库收入激增，程小蚁与吴怀璧的交锋，算是扳回致胜一局。
令他隐约感到不安的是，李彦一案的三法司会审并没有如期开堂。问题出在刑部，给出的理由更是耐人寻味——“近有重案积压，刑部吏员疲于奔命，实难并力于本案。仰候吏部增员，再择吉期。”
短短的一句话，不仅将本部办事人手短缺，无法及时完成会审准备的现状囊括，又将“皮球”踢给了吏部。若真是等到吏部增员，这桩案子的案卷恐怕都要发霉了。
“我已派人打探过，刑部尚书郑延不但是蔡京门生，还收了李彦的贿赂。”赵桓从果碟中揪下一粒葡萄，放在桌上，目光却没有离开戏台。
“原来如此。”程小蚁当然也想到了其中的缘由。
赵桓揪下第二粒葡萄：“新任御史中丞方轸实乃父皇的人，父皇用他，其意便是平衡新旧党争。”
程小蚁闻言，不由皱起了眉头。
赵桓又揪下第三粒葡萄：“大理寺卿蒋一权，刚正不阿，秉公执法，那日庭审后，对《括田法》实是深恶痛绝。”
程小蚁朝桌上望去，三粒葡萄，排成了一个“品”字形。
赵桓把目光转向桌面：“若我猜得不错，大理寺会判李彦斩监候；郑延拿人钱财，予人消灾。御史台嘛，不会让李彦死，顶多是流放边地。”
程小蚁心中一急：“若当真如此，最终李彦又会怎样？”
赵桓拿起茶杯，轻啜了一口：“到最后，会以“三法司”意见不一为由，将李彦案提交中书门下，由宰相领衔的政事堂裁定。”
程小蚁不禁哑然失笑：“当真是妙哉！案子绕了一大圈，到最后还是要蔡京作主。”
赵桓哈哈一笑，放下茶杯继续看戏。
正在上演的杂剧名叫《舜泣昊天》，是讲上古“五帝”之一的尧，以禅让制传位给舜的故事。只不过，戏班子将这部戏进行了大胆的改编。
这时，正演到舜的继母瞽叟氏假意修粮仓，暗命舜的弟弟象在梯下堆薪、泼油，放火。火起时，舜从怀中掏出一卷《河图》，展为翼状从屋顶跳下，逃离火海，口中唱道：“烈火焚身图谶现，青鸾本是囚中仙！九重宫阙锁不住，一纸河图换新天！”
看到此处，赵桓的目光霍然一亮，凝神沉思起来。
又过了片刻，便到了最后一场戏：尧的禅位大典上，舜本欲跪接玉圭，突闻幕后巫祝吟道：“荧惑守心，帝星将坠”。
舜见状，掀翻祭祀的香案，夺过玉圭反指尧，高声道：“非是揖让德，乃畏苍生怨！”
尧猝然跌坐在地，舜继续唱道：“莫怪舜心化豺虎，只怨天道不周全！”
赵桓抚掌大笑：“好个‘天道不周全’！古之圣王尚需‘天命所归’，今人若等不及天命……便造出个天命，也未尝不可。”
程小蚁的心骤然一震，赵桓的任何一句话都不会只是随便说说，他难道是要效仿戏中的舜？想到这，只觉得两鬓，脊背之上的冷汗涔涔流出。
赵桓把目光转向程小蚁，虽然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眼角的肌肉却在不停地跳动：“小蚁，三法司的‘天命’快被蔡京拖没了，总要有个掀翻香案之人……什么王法？天理？不管什么世道，只有赢家才配编著史书。”
程小蚁明白了，自己这枚棋子现在只能进，不能退。抛开赵桓的目的不说，单这案子本身就已让他退无可退。
程小蚁握紧了双拳，斩钉截铁道：“殿下请放宽心——小蚁就是死，都不会退。”
《舜泣昊天》之后是戏法《五鬼换日手》。一个长着大胡子的波斯艺人，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有“隔空易物”的本领。
观众自是不信，于是，波斯艺人便取了一名观众的木钗放在几案上，覆以一条五色丝巾。紧接着，便听他叽里咕噜地念起了咒语，再霍然掀起丝巾，案上的木钗居然变成了一枚闪闪发光的金簪。
观众们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喝采。
程小蚁对这类节目丝毫不感兴趣，哪里真有“隔空易物”？说白了，无非就是施以“障眼法”再以极快的手法来个“调包计”。他现在关心的是，自己在什么时候？该怎么掀翻那张“香案”？
……
月光照在叶府院子里的那株梧桐树上，程小蚁、叶秋筠就坐在树下的石桌旁。
程小蚁将白天跟赵桓在瓦子里的对话跟她复述了一遍后，叶秋筠当下就佩刀、披甲，又从自己的卧房中拿出一把短剑，转身就往大门外走。
程小蚁急忙拦住她：“我的姑奶奶，你这又是要做什么？”
叶秋筠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劫牢反狱！”
“哎呀！你怎么又提劫狱的事？”程小蚁夺过她手里的短剑，“曹操之所以能克袁绍，非惟天时，乃人谋也。”
叶秋筠急道：“你都谋了这么久，我爹还不是身在囹圄？”说着，便去夺剑。
程小蚁连忙跑开，两个人绕着石桌追逐了一会儿，叶秋筠一时捉不到他，不禁悻悻地停住脚步。
程小蚁的目光刚好瞥在剑上。叶秋筠一直用刀，这把剑从来没见她用过。
他“呛啷”一声抽出剑，只觉一股杀气自剑身喷薄而出，将自己迫得接连打了两个寒颤。不禁张大了嘴，朝剑身上看去，上面赫然刻着西夏文，他不识得是什么，便看向另一面，这一面刻的是汉文“忠勇翊圣”，再看剑身近格处和剑脊也阴刻着西夏文字。
“秋筠，这剑，你得自何处？”程小蚁连忙问，“这上面刻的又是什么？”
叶秋筠冷哼一声，不去睬他。
程小蚁连忙哄了半晌，叶秋筠才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是苏西桥的佩剑，就是潜伏在皇城司的西夏暗军营宋境营主嵬名辅仁。一时还没来得及上缴。此剑也是一柄神兵利器。劫狱时，若有它也可助我一臂之力。”
叶秋筠依次指着剑上的西夏文字：“‘嵬名御赐’，意即皇族嵬名氏钦赐。这里，‘神功胜禄孝德皇帝’，就是西夏当今的国主李乾顺。‘雍宁元年制’，即是李乾顺的年号。”
程小蚁目光闪动：“也就是说，嵬名辅仁的这把剑是夏崇宗李乾顺亲赐的？”
叶秋筠点头。
“太好了！”程小蚁将剑揣入怀中，转身就走。
叶秋筠忙追过去：“你……你要做什么？”
“掀桌子。”
叶秋筠驻足细思，却见程小蚁停下脚步，握住自己的手，目光中流露着浓浓的爱意：“若掀桌不成，我们便一同劫狱！杀他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