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怀璧的官邸之中,地震过后的痕迹已被清理得差不多了。只留下那亩荷塘,宛如一块溃烂的疮疤,散发着阵阵腐臭。
张策紧抱着双臂立于池畔,一袭玄色窄袖绫罗袍,被风卷得猎猎作响。他的脸庞如刀削般棱角分明,鼻梁略向左歪斜。
他曾孤身一人,力敌九名悍匪,激战两个多时辰,终于格杀六人,擒三人,他自己的鼻梁骨也被匪首的马刀拍断。那一役后,他背地里就多了一个“断鼻郎”的绰号。
作为开封府右军巡使,张策对此颇不以为然。因为,那不仅是他的“战迹”,更让他的长相凭添了几分阴鸷,对不法之徒,无疑更具威慑之力。
张策的足边横着一具裹满了淤泥的骸骨,一名仵作正蹲在地上凝神勘验。另有五六名衙役,逡巡在荷塘四周。
就在这时,叶秋筠在一名衙役的引领下,来到张策近前。
张策既不寒暄,也不施礼,只是蹲下来,借用仵作手里的刀,挑开骸骨身上的一片腐衣,指着露出的半截罗裙残片:“叶指挥请看,我记得《陆晏儿失踪案》卷宗所载,她最后穿的正是金线孔雀纹襦裙,发髻缀一支錾花凤尾簪。”
叶秋筠蓦然一震,忙蹲下身体,仔细辨认起来。
不错!母亲失踪那日,的确穿着一件这样的衣裙。
叶秋筠的目光又从衣裙上移开,朝骸骨的头上望去,在距头骨一拳远的地面上,竟映出一点金芒。叶秋筠伸手抓起,正是一枚凤尾金簪。
叶秋筠的心陡然一颤,忙用衣袖仔细擦了擦那金簪的钏口,置于日光下,定睛望去,一个极小的“晏”字,赫然映入眼帘——不错!那正是她十岁时,为母亲亲手打磨的生辰礼。
那一日,她在簪上工整地在刻下一个“晏”字……跪在母亲面前,伸出一双小手,捧着金簪:“筠儿愿娘此生平安吉祥,万事顺意……”
想到这里,叶秋筠突然像被闪电击中了一样,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眼前的骸骨,竟然真的就是失踪了十年的娘亲?!
过了半晌,只听张策清了清嗓子:“昨日地龙翻身时,这池底沼气顺着裂缝上涌,便把骸骨从丈余深的淤沙里顶了出来。吴侍郎遣人至开封府报案,我见死者衣着、饰物,均与陆晏儿失踪案中记载吻合,便差人请叶指挥亲至现场辨认。”
叶秋筠长出了一口气,她做梦都没有想到,昨日的那场地震,居然是专门为了撕开她十年前的旧伤而来。她更没想到,十年后,再次见到母亲居然会是这般情形。
“多谢张巡使。”叶秋筠忍着巨大的悲痛,起身朝张策施了一礼,“从衣着和这支金簪来看,确是家母的遗骸。”
“那就请叶指挥节哀。”张策也长出了一口气,随即,将仵作唤过来,询问勘验结果。
仵作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禀巡使,小的,断不出死因。”
张策闻言,把脸一沉。
“这时间隔了太久,死者已失皮肉五脏,只剩下骸骨,且表面又无外伤。因此……”仵作涨红了脸。
张策一挥手:“下去吧。”言毕,把脸转向叶秋筠:“叶指挥,我大宋律法有规:尸骨腐朽者,若无法验明致命伤,官府可不予重审旧案。”
张策的意思很明显,骸骨无外伤,当以“死因不明”结案。这一点,与律法并无相悖。
叶秋筠可不这么想,她皱了皱眉头:“张巡使如此轻率便欲结案,恐有不妥吧?”
张策闻言,正色道:“叶指挥,这话怎么讲?”
叶秋筠指了指塘边那处坑穴:“家母不会自己把自己埋在这里,此系他杀无疑。”
“此簪有一处裂痕,且锈迹异常,显是生前遭外力扯落而留下。”叶秋筠举起手里的金簪。
张策面无表情,招呼那些衙役:“你们都过来,跟叶指挥学学。”
叶秋筠又嗅了嗅那支凤尾簪:“且这簪上有硫磺异味,家母或遭毒杀!”
“既然叶指挥有这许多疑义,我看这案子就请叶指挥拿回去重查吧。”张策板着脸,看了看一众衙役,“开封府这座小庙,比不得皇城司。当差的这些小鬼,也比不得您这样的大神。”
谁提出问题就由谁来解决——这分明就是给自己为官不作为而寻的托词!
叶秋筠脸色一变,蓦地握紧了拳头,盯着张策的鼻子,本想让它再断一次。
却见张策朝众衙役一挥手:“皇城司叶指挥要亲查此案,我们就不必跟着添乱了。”
众衙役听毕,一齐朝叶秋筠躬身施礼:“谢过叶指挥!”
叶秋筠缓缓松开了拳头。
军巡使,负责京城巡逻、维护治安、缉捕盗贼,归开封府尹管辖。张策品级虽不高,但因身处京师,又是连接市井与朝廷的关键节点,实际影响力不容小觑。
她要学会克制,不要再像过去那样冲动。
叶秋筠刚想到这,众衙役已在张策的带领下,齐刷刷掉头离去。
偌大的庭院,只剩她孤零零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