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怀璧园中的荷塘,又已是莲花茂盛,亭亭净植。水面波光粼粼,偶有锦鲤轻触莲梗,荡起一丝涟漪。
微风拂过,六角亭檐角的铜铃发出一声低吟,让这原本就生机盎然的庭院,又增添了几许悠远的意境。
吴怀璧、程小蚁坐在亭中,一边吃酒,一边赏荷。
不出程小蚁所料,“盐茶新政”一经推出,盐、茶二引的行情顿时跌入冰窖。好在,他提前将手里的存货悉数抛出,不仅没赔,还赚了一点。
商人运送军粮计划,也因黄裳、周振邦的退出而搁浅。皇城司奉命追查劫匪,一时半会儿也是毫无头绪。
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蔡京集团”操控下的五大银号,因新政受惠极大。一、借给盐引、茶引担保之机,收取高额佣金。二、低价收购被担保人手中的盐、茶二引,趁机高价售出。无形之中,他们获得了同“交引铺”同样的职能,又怎能不赚得盆满钵满?
屡败之下,西夏起用大将军仁多保忠为平东大元帅。仁多保忠利用西夏骑兵机动性强,擅长野战的优势,集中5万精锐,沿泾原路南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取渭州、熙州,直接威胁大宋的关中门户。
一时之间,朝野震惊。
吴怀璧望着荷塘淡淡一笑:“一月前,这里的花烂掉了许多,但你看,新洒下的种子,月余之后,便又呈现出眼前这番美景,岂不是天工开物?”
“学生以为,还是事在人为。”程小蚁也笑了笑,随后,郑重其事地说,“那日若不是先生身先士卒,带着府中上下排水清淤,又有谁会在意这些花是死是活?”
吴怀璧夹了片藕片放到嘴里,自嘲道:“亲力亲为未见得是好事。现在朝中上下,骂我的人不知有多少。”
“先生是说新政的事?”程小蚁拿起酒壶,给吴怀璧的杯中斟满酒。
吴怀璧豁然一笑:“我们让蔡相得了实惠,就算整座东京城的人都骂我,也不足惧。”
程小蚁默然点了点头。
“更何况,商人运粮,只是权宜之计。”吴怀璧将酒一饮而尽,“库中若不增加1000万贯的存蓄,便难以支撑军费开支,这才是蔡相最为头痛之事。眼下,前敌虽吃了败仗,却正是你我大展身手的良机。”
这个道理程小蚁自是明白,他似乎也隐隐猜到了吴怀璧下一步的打算。
吴怀璧继续说:“我在让你主持运粮事务之时,已让向无趣开始着手交子在京师上市流通的事。”
“学生明白。”程小蚁目光闪动,“以引代钱是治标之法,若国帑不足,终究还是无源之水。只有让交子在东京流通起来,才是治本之策。”
“还是你懂为师的心思。”吴怀璧起身走到栏杆旁,向远处望去,“眼下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假山石隙里探出了一朵野菊,鹅黄的花蕊上落着一只蜻蜓,薄翼微扇,似乎也在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清静时光。
“先生有什么事尽管吩咐。”程小蚁站起身叉手施礼。
吴怀璧转过身,沉声道:“我想,先期以1:1的比值,用交子兑换百姓手中的铜钱,先让他们接受交子。最终,要以1:4的比值,将铜钱悉数收归国库。”
程小蚁一惊,用1:4的比值收兑百姓手中的铜钱,意味铜币的贬值将高达75%,比当初在成都时的50%,还要多出25%。这意味着,到时不知要有多少百姓的财富凭空“蒸发”,又有多少家庭破产、负债。
“只是,其中的难处在于,东京不比成都,不可强制铜钱不在市面流通,以免引发朝野震荡。”吴怀璧的眉头不经意地锁在了一处,“我们要想个办法,让百姓兑换交子之举,是他们自己选的,即便日后亏了,也怪不得官家。”
天空中,不知从哪里飞过一片黑压压的雀群,那些麻雀不似寻常惊飞,反而像逃命一样,发了疯似的,朝着城南飞去。
程小蚁沉思片刻,眨了眨眼睛:“先生放心,这件事包在学生身上。”
吴怀璧拍拍程小蚁的肩膀:“我就知道,什么事都难不倒你这只小蚂蚁。”
六角亭的铜铃无风自颤,发出一阵嗡鸣之音。一群蜻蜓从园中穿过,停在野菊上的那一只,也加入了这支庞大的队伍。
“叮铃,叮铃”铜铃又是一阵乱跳,亭顶的琉璃瓦“吱吱”作响,锦鲤接连从池面跃出,有的竟跳到岸上,鱼鳃一翕一张,身体不停地翻腾着,似乎正在做着濒死前的挣扎。
满池的荷花“唰啦啦”地乱颤,那声音不似风吹,倒像是有千百只手抓着荷茎用力摇晃。程小蚁望着四下的诡异之象,突觉足心一阵麻痒,好似千百只蚂蚁顺着地脉爬进骨髓。
“不好!”他一把抓住吴怀璧,从亭中朝外面跑去。
刚跑出来,就听“咣咣”一声,亭内的石桌已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掀翻,杯盘破碎之声顿时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种感觉他平生只有过一次——那是他儿时经历过的一次地震。就是那一次,他死里逃生,可地震发生前的那种感觉,他一辈子都忘不掉。
大地开始轻微地摇晃起来,程小蚁拉着吴怀璧跑到了庭中的开阔之处。一阵眩晕骤然袭来,他的人已站立不稳,只能伏在地上,用手紧抱着头。
“咔嚓!咔嚓!”地面又是一阵晃动,六角亭上的琉璃瓦已掉了一地,碎瓦滚入池中,惊起阵阵浊浪。
“先生,千万不要动。”直到这时,程小蚁还是不忘吴怀璧。
谁知,吴怀璧却不顾一切地把他紧紧压在身下。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四周再次安静下来,大地归于沉寂。
“太好了!这次地龙没有翻身,只是抓了抓痒。”程小蚁长吁了一口气,摇摇吴怀璧,心里觉得暖暖的,“先生,您没事吧?”
吴怀璧摇摇头,拍拍身上的尘土,又回到荷塘边查看。原本一池的绚烂,此时又是一片狼藉,见此情形,又是一唏嘘。
荷塘北岸多出一道地裂,纵贯二丈,吴怀璧走到近前。蓦地,裂缝喷出的沼气中,赫然夹杂着一团什么东西,随着气流上下蠕动。
“小蚁,你看看,那是什么?”
程小蚁忙找了一根树枝,将那东西挑上来。拿到近前仔细一看,是一团污糟糟的织物,像是半幅女子所穿的襦裙残片。
“这里怎会有女子的衣裙?”吴怀璧也颇为诧异,又走近了一些,仔细端详起那处裂开的穴口。那道被震开的裂口呈锯齿状,最宽处不过两掌,却像是被巨斧劈开般笔直,深不见底。
突然,地面又是一阵摇动。
“先生小心!”程小蚁急道,看来还有余震未了。
吴怀璧忙抱住旁边的柳树,整棵树又像被一双无形的巨手不停地拧绞,树枝发出一阵“吱呀”之声,又过了一会儿,再次归于沉寂。
“还好,有惊无险。”就在程小蚁惊魂未定之际,忽听“轰”的一声,岸边的裂缝又炸开一股泥浪,紧接着,一颗白色的骷髅头被气浪托出水面,那一双空洞的眼眶,直勾勾地盯着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怖。
“先生,这里有颗死人的头骨。”程小蚁定了定神,连忙招呼吴怀璧。
吴怀璧也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
突然,那骷髅头竟然张开了嘴,两人大惊失色,也张大了嘴,却叫不出声。须臾,一尾泥鳅从头骨的口中钻了出来,两人这才不由自主地长出了一口气。
“先生,怎么办?”程小蚁很快镇静下来,等着吴怀璧的吩咐。
侍郎府里出现来历不明的尸骨,不管怎么说,传出去都不是件好事。
“面陈——开封府。”吴怀璧思忖片刻,缓缓说了一句,脸色倏忽地变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