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拂动,煦日下的阿什河,犹如铺满了金箔一样,煞是耀眼。河边的一棵柳树,也像挂满了金叶。风一吹,便扑簌簌掉落下来,落入河里,顺流而下。
叶秋筠、程小蚁并肩坐在树下,眺望着远处。须臾,程小蚁伸了一下胳膊,从袖中滑出一壶酒,拔开塞子,还没等喝,却被叶秋筠伸手夺过,一仰头,灌下一大口。
程小蚁看着叶秋筠郑重其事地说:“我记得某人曾与我说过——酒是穿肠毒,智者自当远之。还说,真正的胆气源于清醒的意志,而非一杯浊汤下肚后的匹夫之勇。”
“不错!是我说的。”叶秋筠满不在意地又喝了一口,“我还说,‘皇城司的案卷里,三成谍报泄露,都源于醉后失言’。”
程小蚁盯着叶秋筠手中的酒壶,笑道:“那你为何还……”
叶秋筠狠狠瞪了他一眼:“怎么?我只是想醉一回,不行吗?”
“行,谁敢说不行,我便骂得他狗血喷头,望风而逃,抱头鼠窜……骂得他祖坟冒青烟。”程小蚁忙不迭地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叶秋筠佯嗔了一句,把头倚在他的肩上,思绪回到了久远的过去,“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成都。”程小蚁的语气也温柔起来,“你为了我们所有人,想与那西夏谍者同归于尽。”
“你当时说,‘你不用死的’。”叶秋筠喃喃道,“结果我就当真没有死。”
“哪有那么神?不过是我遇见了你,运气突然变得好了起来。”程小蚁的思绪也回到了那一日,在城门楼下,勇斗嵬明波仁的那一日。
叶秋筠长长叹息了一声:“时间过得真快。”
程小蚁抓过酒壶也喝了一大口,望向河对岸隐约的皇城:“此次入宫凶多吉少……你本可让我独自赴局。”
的确。完颜亮政变成功原本是好事,但夹谷韦烈依然活着,他定会将程小蚁谋划的一切向完颜亮和盘托出。完颜亮如果真相,又怎么会放过他?可如果他悄悄离开的话,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将夹谷韦烈置于死地了。
一片柳叶从树上落下。叶秋筠只是轻轻地依偎着他,在她心中,天地间从未有过现在这般的宁静。她凝视着那片落叶,眼睛里充满了一种饱经风霜后的坦然与淡然:“在临安鬼樊楼时,我曾说过,你这辈子都不许再丢下我。”
程小蚁鼻子一酸,一团水汽充溢了双眼,不由紧紧握住叶秋筠的手:“这一生,我只想再赌这最后一次。”
“逆风执炬,自有烧手之患。”叶秋筠的妙目转向程小蚁的脸庞,“你不怕吗?”
“那是只因握得不够紧。”程小蚁把手握得更紧了,“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我才不要和你一起死。”叶秋筠嘴里虽然这样说,她的手却也握紧了程小蚁,“待过了今夜,我们便回大宋。之后,我们便回成都。你找家银号做账房,我找间书院教刀术。这样下来,我们每个月也能赚上三五贯钱。若是日子安稳了,至少还能攒上个一二贯。怎么样?你说,好不好?”
“不好,不好,很不好。”
“为何不好?”
“因为,你忘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
“你至少还要为我生下一、二、三、四、五个孩子。”程小蚁伸出手指,一本正经地数道。
叶秋筠的脸一红,在他胁下拧了一下:“想得美……”
程小蚁边笑边去喝酒:“这酒怎是甜的?”
叶秋筠一把夺过,喝了一口,嫣然一笑:“还真是甜的。”
酒既已在杯中,无论是苦是甜,你都要喝下去。很多事,避无可避,便无需再避。所有的回望,都是为了确认自己依然在向前。
不知过了多久,壶中酒已喝尽。两个人躺在岸边,依偎在一起,遥望着空中的白云。
“岳鹏举的新词听过吗?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叶秋筠缓缓吟道,“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岳鹏举何等英雄?一心盼着‘光复我大宋河山’,有朝一日直捣黄龙,迎回徽钦二帝。如今,却为进兵襄阳六郡而八方掣肘,官家亦是举棋不定。雄才大略,无用武之地。这样看来,我们比他强。”程小蚁沉吟片刻,“至少我们在这里,不颂天子,不拜旌节,向苍天借胆,只为还人间一场快意恩仇。”
叶秋筠心里一震:“不错!不为君,不为民,就为我们自己,赴一场快意恩仇。”
“弓刀淬月断云稠,腥风满貂裘。芍药溅血,弓矢作笔,墨泼断恩仇。钱财功名皆粪土,何必苦淹留?且焚金阙,笑割龙首,少年藏甲游。”程小蚁展颜一笑,“这是我的词。”
两人不约而同互相凝视,叶秋筠仿佛再次见到了东京虹桥下那个丰神俊朗的翩翩少年。程小蚁的眼里也浮现出蹴鞠场上那名英姿飒爽的婷婷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