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市舶司,位于城南保安水门,毗邻钱塘江码头,是南宋海上贸易的核心机构。其中一项重要职能是“处置蕃商事务,协调朝贡贸易”。来大宋境内的外国商人,可凭市舶司签发的“公凭”,不通过“行户”而直接与产地农户直接买卖。
这样一来,程小蚁、叶秋筠在“市易务”自然就查不到稻米、木材的大宗交易记录。如果假币制造者伪装成外国商人,那么,与之有关的交易记录便会在“市舶司”。
提举市舶使赵汝砺四十多岁,长得清癯瘦削,刚刚上值就垂着眼睑,一副倦怠之态,似乎昨夜没有睡好。公廨正上方挂着一幅楷书大字——“尔俸尔禄,民膏民脂”。
叶秋筠在屋内不停地踱着步子,程小蚁用手指下意识地叩击着桌面,发出一阵如算珠般的声响。
“使尊!查到了,查到了!”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声音从门外响起。
叶秋筠停下脚步,程小蚁也抬头望去。只见一个中年文士举着一本翻开的账册,匆匆而入,正是这里的“监务”徐砚舟。
徐砚舟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赵汝砺身前,指着那页翻开的账册:“使尊,就是这支高丽商队。以为王室采办贡品为名,购入稻米3万石,杉木1万根。”
赵汝砺睁开眼,也像是半眯着:“人呢?”
徐砚舟道:“一个时辰前,其船队共五艘八百料漕船,已驶离我司码头。”
程小蚁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急步走到墙上挂的一幅海图前,看了片刻,又看了看屋中的漏刻,道:“赵提举,现在追还来得及。”
赵汝砺的眼睛又睁得大了一些。
“此高丽商队必是金人所扮,以采办贡品为名,实欲败坏岳飞将军北伐大计。”程小蚁指着海图,“其路线必先北上至高丽礼成港,再转金国控制下的曷懒甸,最后,经陆路运至金国上京。金船卯时离港,向东北出杭州湾。赵提举只需派出本寨水军,乘飞虎战舰轻装追击,于申时正必于王盘洋水域一举截下金人。”
赵汝砺怔了片刻,似乎没有听到程小蚁的话,而是朝叶秋筠苦笑了一下:“叶尊使,这高丽商队是否金人所扮,眼下也说不清,皆是程郎君的猜测。您看……”
“就依程郎君所言,速派本寨水军追击。”叶秋筠毫不迟疑。
赵汝砺的脸色一变,态度还是很恭敬:“叶尊使明鉴——高丽商船持庆州府签押公凭,所载稻米、木料皆在货单注录,抽解也一分未少。”
“连钱都能造假,文牒、公凭又算得了什么?”程小蚁朝赵汝砺叉手施礼,“使尊,若再耽搁,就真的来不及了。”
赵汝砺却不以为然地翻起书案上的卷宗:“在这里……”
翻开一页,送至叶秋筠面前,指尖重重点在上面的一行字上:“绍兴元年,明州水军误截高丽贡船,致其国主上表控诉……致使当时的提举流放琼州,巡检使的人头在钱塘江口悬了十日。”
言毕,合上卷宗叹道:“尊使今日只凭程郎君‘猜测’,若坏了官家怀柔远人的大计……这滔天干系,是您一肩承担?还是本官拿九族陪您承担?”
叶秋筠淡淡道:“我一人担。”
程小蚁顿觉内心一阵汹涌,忙拉了拉叶秋筠衣袖:“秋筠……”
他当然不肯叶秋筠为了自己担这么大的风险。任何推测,哪怕是已知条件再充分,未经证实之前,都有可能是错的。
叶秋筠摇头示意他“无妨”。
继而对赵汝砺道:“赵司使,只需截获此船。不管是真的商丽人也好,金人所扮也罢,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叶秋筠故意在“司”字上加重了读音,只因皇城司有密报说,“市舶司官员,有贪腐行径”,她这样做,是想敲打一下赵汝砺。
赵汝砺却面色不变,眼睑再度缓缓阖上:“本寨水军,仅限码头及近岸3里内缉私,无远海追击权。此刻,商丽船队已驶入钱塘江主航道,须由两浙水军都统派战船拦截。叶尊使虽为官家耳目,却不要为难于本官。”
叶秋筠冷笑一声,将皇城司腰牌举在手里:“今日本使就为难于你,又如何?”
却不想,赵汝砺丝毫不为所动:“尊使明鉴,临安湾风浪大,若本寨水军的船出事,谁来当责?”
叶秋筠最见不得官吏临事推诿,尤其还是假币案这样的大事。只见她“呛啷”一声抽出宝刀,架在赵汝砺的脖颈上,厉声喝道:“赵汝砺,尔现在追船是护国,若待他们过了海州界——便是通敌!”
赵汝砺吓得一哆嗦,忙睁开眼,脸色惨白,指着叶秋筠半晌说不出话。
“叶尊使,使不得,使不得呀!”一旁的徐砚舟连忙过来劝阻。
就在这时,外面又跑进来一个方额阔腮,身佩腰刀的武官,正是市舶司的巡检使郑横江。
“禀使尊,那高丽商队有异常……”郑横江一见厅中情形,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有何异常?”叶秋筠的刀又在赵汝砺的脖子上按了按。
“他们走得匆忙,遗落木料100根、铜钱30贯。”郑横江赶忙继续说,“经属下比对发现,货单中登记为松木,而实为樟木。”
樟木是朝廷禁运的造船材料,居然出现在离岸不久的高丽商队的货品中。
“去看看!”程小蚁闻言,第一个奔了出去。紧接着,叶秋筠、赵汝砺、郑横江、徐砚舟也到了码头。
程小蚁在一堆铜钱中拿出一串,在日光下看了看,色泽饱满,与真钱无异。放在手里掂了掂,重量也没什么不同。又在手里摇了摇,铜币相撞发出的声音也清澈响亮。见此情形,不由皱起了眉头。
“秋筠。”程小蚁示意叶秋筠用刀劈开一枚钱币。
叶秋筠手起刀落,一枚铜币应声断成两半。赵汝砺张大了嘴,就像这一刀斩在了自己脖子上一样。
程小蚁拈起被斩断的半枚,蓦然发现一缕如金粉一样细碎的东西从剖面里倾泻而出。他用手指捻了一些,放在眼前望去,那细碎粉末状的东西居然是“砂粒”与“铁粉”的混合物。
程小蚁又细细地观察起那半枚铜币,间或在鼻下嗅嗅,暗道:“这些贼人当真无所不用其极。将钱胚浸入铜醋液,表面便可生成铜绿锈。再以糯米胶黏合砂芯与铜皮,碰撞声与真钱无异。更厉害的是,直接取江砂与铁粉为填充材料,使重量与真钱也没什么分别。更绝的是,只要以砂场为制假工坊,便可省去开采、购买铅料等环节,让成本低到不能再低……”
想到这,不禁长叹一声:“看来,我刚刚教授的假钱鉴别法,已落伍了。”
叶秋筠拿起另半枚假币看了片刻,道:“这是钱塘江特有的金红石微粒,只要对其上游砂场进行排查,定会有所收获。”
“不必了”程小蚁摇头道。
“为什么?”叶秋筠不解,正所谓百密一疏,金人运走了稻米和木材,却留下了“尾巴”。只要假币工坊在那片区域,就一定会被挖出来。
程小蚁没有回答,目光望向岸边。叶秋筠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少女,正独自坐着发呆。她的肩头上居然立着一只羽翼如雪,酷似雄鹰的鸟,爪上系着红绳,绳上拴着一个银铃。
叶秋筠在皇城司的密档中见过这鸟,名为“海东青”,是金国独有之物。莫非这女子与假币案有关?
就在这时,忽听程小蚁恨恨道:“你想砂聚成塔,我偏让你塔崩砂散!”言毕,就朝那岸上的女子走去。
“你要去哪里?”叶秋筠连忙跟上。
“借鸟!”程小蚁讳莫如深地转身笑了笑。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赵汝砺的叫声:“郑横江,你即刻率本寨水军,将那些假高丽人,给本官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