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的工夫,就见秦哥儿及一众老弱妇孺上得堂来。在皂隶的指引下,齐齐跪在“证见位”,口中皆呼:“叩见青天大老爷。”
蒋一权扫视了一眼诸人,目光最后停在秦哥儿脸上:“秦哥儿,你可知程小蚁为何虚报田数?”
“回青天老爷的话。”秦哥儿抬起头,掷地有声,“实因‘括田令’下,十亩良田作三亩报,赋税却按十亩征。程官人教我们虚报田数,实为给我们留条活路!”
西郊里正也在众人当中,听秦哥说完后,又补充道:“苛政之下,民无活路,只有少报亩数,才可使吾等少付田租,程君之举,实是为百姓计啊。”
随即,农户们众口一词:“是啊,青天大老爷,程官人是为我们着想,您可不能判他的罪啊。”
蒋一权皱了皱眉:“你等说的可是实情?”
“天地良心,草民不敢有半句虚言。”秦哥儿叉手道。
里正的胡须颤抖着,正色道:“若违心证,甘受反坐之刑。”
其他众人也皆口呼:“举头三尺有神明,我等不敢虚言。”
蒋一权长出了一口气,刚把目光转向李彦,忽见百姓中一名老妪颤颤巍巍,展开一件血衣,哭诉道:“俺儿因抗租被活活打死……程君给的银钱,才买得薄棺一副!老婆子今日要状告那该遭天谴的李都知。”
“小民也要告李彦。”秦哥儿手指李彦,目光喷火,“他以‘括田令’为名,强夺我家祖产!我爹便是死在这伙刽子手的刀下。”
众人闻风而动,皆要当堂状告李彦。一时之间,庄严肃穆的厅堂,顿时变得喧嚣起来。
萧帆伏在赵桓耳畔,低声道:“属下去丈量田亩时,所测的十三户百姓皆在这些人中。”
赵桓点点头,程小蚁已经算准了李彦必定会反咬一口,事前也跟自己说好,严俸若真上堂,自己便提出实地丈量一法。而程小蚁早已与秦哥儿等人约好:只要有人上门丈量土地,他们便随后上堂举证。
“肃静!公堂之上不可大声喧哗。”蒋一权拍了一下惊堂木,众百姓这才止住声音。
“蒋寺卿明鉴!”程小蚁不等蒋一权发问,而是上前一步,朗声道,“今日这大理寺鞫谳厅上,审的不是我程小蚁——而是东京西郊三十七户的百姓!还有全天下,因‘括田令’而枉死数万冤魂。”
李彦闻言,身体禁不住抖了一下,仿佛大厅之内,真的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窥视着自己。
程小蚁猛然撕开衣襟,露出后背因脊杖留下的疤痕:“这伤——是李彦欲杀害秦哥儿时,我以身相护所留!”
说完,又举起账册翻开:“再看看这上面的血指印——那都是百姓被逼,咬指画押的绝命符!”
程小蚁转过身,一步步逼近李彦:“你以‘括田令’为刀,割的却是百姓的喉!许二郎家十五亩水田,硬划作五亩沙地,老母跪地求告,反被你的私兵纵马踏断双腿!张五郎的十二亩桑园,一夜之间成‘无主荒地’!桑树尽焚,其妻投井而亡。《大宋律例》明载‘盗耕田者笞三十’,可李彦不是盗,而是明火执仗的抢、杀!而如今,却也不见律法将他怎样。”
蒋一权的目光一暗,表情变得复杂起来。
程小蚁继续说:“好一个《土地新法》:田亩削半,赋税却要翻倍!崔七郎家十亩薄田,按虚报百亩征粮!其母饿毙前,攥着空粮缸嘶喊‘儿啊,娘的血可能抵税?’高松缴不起‘丈量银’,女儿被掳为妓,不堪其辱咬舌自尽。这是什么狗屁新法?徐三奎拒卖祖坟,被吊树三日,炭烙逼迫——其胸前焦肉可证!”
程小蚁话音未落,便见百姓中一名中年汉子拉开衣襟,胸前的烙伤斑斑可见。
“更可笑的是,西城所烧了东京四郊生民的田契,原田主被迫以佃户身份租种被夺土地,天下哪有这样的王法?”程小蚁的目光里充满了激愤,“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李彦,你虽烧了田契,可终究烧不尽人心。”
李彦的身体抖得更加厉害,脸色煞白,就像是被一双双无形的手扼住脖子。
“西郊三十七户,卖儿鬻女者十九户,投河自尽者六人!蒋寺卿可去乱葬岗翻翻新坟,这一切都是拜他李彦所赐。”程小蚁走回“告位”与李彦站在一处,掷地有声,“蒋寺卿,程某愿与西郊三十七户百姓一道,状告李彦强占民产,草菅人命!”
众百姓闻言,皆掏出一枚铜钱交到秦哥儿手中,秦哥儿又将钱都交予程小蚁。厅上众人不知道百姓是什么用意,目光都齐唰唰聚焦在程小蚁身上。
程小蚁双手捧着铜钱,高高举起:“百姓少付的田租,程某分文未取。不怕蒋寺卿笑话,实是因救济四郊贫苦,我已身无分文。今日既来,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我们同程官人一样,都不准备活了。”秦哥儿与众百姓齐齐发声。
程小蚁又道:“程某今日敢站在这儿,凭的不是东宫腰牌——而是西郊三十七户百姓凑的三十七文钱!今日,若我们死了,便请蒋寺卿为我们买些纸钱;若能活,便请允我等买些老酒一祭冤魂!”
蒋一权似乎没明白程小蚁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却被里正看了出来,不由老泪纵横:“青天老爷明鉴,实是因李彦将那乱葬岗括成了自家私田,不容我等去祭拜亡人呐!”
里正说完,厅内顿时一片沉寂。从寺丞到皂隶,再到太子府的翊卫,从来没听过如此惨绝人寰的括田。此时此刻,就是一根绣花针掉地上,几乎都能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过了片刻,赵桓猛地一拍坐椅扶手,打破了这无片的寂静:“蒋寺卿!孤只想知道,我大宋的律法,护的是百姓,还是食人不吐骨头的豺狼?!”
蒋一权恍然回过神:“李都知,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
李彦的脸上没有半分血色,每寸肌肉在不停地抽搐着,厅内众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望向他。
“这新法是吴尚书拟定,蔡太师勘准,本……本座不过只是奉行罢了。”李彦掏出一方锦帕,本想去揩额头上的汗,却因手指抖动而掉在地上。
程小蚁心暗喜,他就是要将李彦逼入死角。为求自保,李彦必定搬出蔡京这张“护身符”。再不济,牵出始作俑者吴怀璧,也能减轻他的罪行。
蒋一权听毕,脸色阴晴变幻不定。
程小蚁也不禁屏住呼吸,此时此刻,已到了最紧要的关头。
蒋一权目光如电,扫视全场一周,沉声道:“本案涉及田亩账册真伪、赋税征收差额、官吏渎职谋私,杀伤黎民等多项重情,更兼告人、被论人各执一词,另一被论人户部尚书吴怀璧因病未能堂前应讼。故而——”
说到这,抓起惊堂木重击三响:“本官裁定:即刻封存西城所阴阳账册等一应物证,移交御史台复核;程小蚁、李彦禁足府邸,非诏不得离京;奏请圣谕,着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十日后再开公谳——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