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与不幸本就没有绝对。就像程小蚁,原以为放走了夹谷韦烈,会被高宗皇帝处以极刑。结果,赵构却要先将此罪记下,待日后戴罪立功,仅将其官服刀砍斧斫,以示律法威严。
但接下来,还有一道“关口”要过,便是雪影的主人——那个在熙春楼遇见,并被自己识别的女扮男装的少女。自从上次“借鸟”后,两人已较为熟络。程小蚁只知道,那女子名叫穆晴,是从登州因逃婚,才来到临安不久。
程小蚁将雪影的尸体裹在自己的帕子里,脚步沉重地走向穆晴暂居的渔家小屋。深吸了一口气,刚要敲门,门猛地被从里面拉开,穆晴已一脸迫不及待地出现在眼前:“雪影,我的雪影呢?”
程小蚁低头,望向手里。
穆晴也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当看到那绢帕包裹的形状以及露出的羽毛,她整个人如同变成了一个雕像。
“雪影?!” 穆晴一把夺过尸体,绢帕散落,露出雪影胸口的箭伤和凝固的血迹。她猛地抬起头,眼睛像烧红的炭,死死盯着程小蚁,“谁干的?”
“夹谷韦烈。”程小蚁的心也骤然一痛。
“金人?”穆晴迟疑了一下。
程小蚁点头。
“我记住这个名字了?”穆晴像被一只被激怒的花豹,一脚踹翻一旁晾鱼的木架上,鱼干噼里啪啦落了一地。随后,指着程小蚁的鼻子,吼道:“你答应过我,它只是嗅踪,定会保它无事!你的‘无事’就是让它变现在这个样子吗?”
“对不起!”
“你们说‘人命关天’……可我的鹰,比我的命重。”穆晴说到这里,已泪如雨下。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穆晴抱着雪影冰冷的身体,慢慢蹲下,把脸埋在它的羽毛里。
程小蚁忙走过来,劝道:“常言说,入土为安,我们还是把雪影葬了吧。”
穆晴激动地站起来:“入土?把它关在又冷又黑的土里?那是囚禁!它生来就该飞!”
“可是……”程小蚁以为她说的是气话,只好欲言又止。
穆晴擦了一把眼泪,眼神异常坚定:“雪影是天上的鹰,死了也要回天上去。”
程小蚁有些不知所措,他没想到雪影的死会对她的打击如此之大,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
“给我一夜……不,一个时辰!”穆晴说完,便一阵风似的冲回小屋,紧接着,一阵乒乒乓乓的声音便响个不停。
程小蚁好奇地跟进了屋,原来穆晴正在疯狂地拆解着所有含木、布的物件。工夫不大,一架鹰形孔明灯便被组装好——翼展八尺的竹骨蒙着桐油布,鹰喙用染黑的木勺制成,尾部悬吊着一个藤编小舱。
程小蚁瞪大了眼睛,惊叹:“这是……孔明灯?”
穆晴掸掉手上的木屑,冷哼一声,指向竹尾可调节的叶片:“这叫‘焰羽’,比孔明灯足足多了三对控风舵。”
程小蚁怎么也没想到,眼前的少女居然是一位谙熟鲁班术的高手。仅用了不足一个时辰,便利用屋中现有的器具,制成了一个超级的孔明灯。
两人将“焰羽”立在江滩上。
穆晴将雪影放入藤舱,并在它的身上系了自己的一条暗金额带。随后,将火折点燃,递给程小蚁:“你欠它的……最后一程,该你来送。”
程小蚁接过火折,火焰腾起,鹰形的孔明灯冉冉升空。穆晴轻声哼起了歌谣。那是一曲深沉、宁静的葬歌。他抬头望去,控风舵自动偏转,鹰灯逆江风扶摇而上,额带在舱中飘起,如活鹰翻飞的尾羽。雪影的羽毛也随风拂动,仿佛随时都会再次展翅翱翔。渐渐地,鹰灯化作金红的光点消失在了云端。
“这样的葬法,雪影一定会喜欢的。”程小蚁的眼中不觉升起一团水气,回头望向穆晴。
穆晴却像换了个人一样,再也看不到半点哀伤:“它是为了你们的事死的,算是……殉国?按你们的规矩,打仗死了兵,有抚恤银。死了马,有赔偿。”说到这,伸出手,掌心向上,像是在讨债,“死了鹰,尤其是一只能找到贼窝,立了功的鹰,该赔多少?”
程小蚁被她如此直白、近乎市侩的索赔弄得一愣:“你这……变得也太快了吧?”
“若事尚可改,云何不欢喜?若已不济事,忧恼有何益?”穆晴小嘴一噘,“不要转移话题——拿钱!”
“好,好,好,该赔,必须赔!”程小蚁哑然一笑,把钱袋摘下来,整个塞给她,“这是我身上所有的现钱……大概……十贯?”
穆晴在手里掂了掂,眉头紧锁:“十贯钱只够买十头好羊,可雪影是海东青,万金难求的海东青。”
程小蚁无奈地摊开双手:“那怎么办?要不,我给你打个欠条?”
穆晴的目光扫过程小蚁全身,像是在评估货物,突然停在高宗皇帝亲赐的那块令牌上,指道:“这块金牌的成色还行,应该能当些钱。”
程小蚁只能苦笑:“你别打它的主意。就算我敢当,整个临安城的质库也没有一家敢收的。”
“这么邪性?”穆晴瞪大了眼睛,看样子要把那块牌子吞下去。
程小蚁连忙退开三步,牢牢捂住。
穆晴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笑弯了腰。随后,将程小蚁的钱袋揣起来:“好了,我也不为难你。你只需负责我在临安期间的吃喝用度,所有花销,我们便两清了。”
程小蚁张大了嘴,足以放进一个鹅蛋。
“放心,我不会大手大脚故意去败光你的家产。”言毕,转过身,像一只燕子一样,轻快地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