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皇城司秘密联络点的“胜幢”，其装饰颇为新奇。四面的墙壁和屋顶皆布满了铜镜。细数一下，竟有上百面之多。
一面铜镜与另外的百面铜镜影像互映，光光相涉。一镜之中，有多镜显现。多镜之中，又有此一镜。一中有多，多中亦包含此一。既有相同，亦有不同，构成了一道瑰丽魔幻的奇特景观。
当叶秋筠赶到胜幢的时候，那个替她解围的面具人已经先到了许久。刚才还戴在脸上的面具也已摆在了桌上，他的右手正执着画笔在上面描摹着什么。
这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男人，皮肤白皙，眼角布满了皱纹，眼神深邃、幽远，像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潭。握笔的手指修长而有力，这样的手，换作握刀的话，一定也会很稳。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个面具上，天地间似乎再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分神。
他，就是皇城司的二号人物——皇城副使苏西桥。
叶秋筠没有开口，而是静静候在一旁。
又过了半盏茶的工夫，苏西桥收了画笔，端详起桌上的面具。方才还是青面獠牙的罗刹，在他的描摹下，居然变成了美貌绝伦的天女。
苏西桥似乎对自己的画功颇为满意，缓缓吟道：“清虚寥廓，则神物来集；飘遥恍惚，则洞幽贯冥；冰心玉质，则激洁思存；恬淡无欲，则泰志适情。”
叶秋筠听毕，这才躬身施礼：“探事司指挥——叶秋筠参见副使。”
苏西桥不动声色地问：“令堂的卷宗拿到了？”
叶秋筠一怔，看来自己潜入案牍库的举动，已被他猜到了，于是，字斟句酌道：“属下只是看了一遍。”
她的确找到了母亲陆晏儿的案卷，但并没有带走，只是仔细看了一遍。若是连这点过目不忘的本事都没有，也就不配留在皇城司了。
苏西桥起身指了一下叶秋筠，愁眉苦脸道：“小叶呀，小叶，你这回可是给我捅了个天大的篓子。”
“任何事都是有因才有果。”叶秋筠不慌不忙地说，“副史看到的只是结果，难道就不想知道背后的原因吗？”
“我都知道了。”苏西桥傲然道，“三省六部，两司三衙里的事，我想知道什么，便能知道什么。”
叶秋筠知道，这话并没有夸大。吏、户、礼、兵、刑、工，六部。殿前司、马军司、步军司，三衙。全都安插了皇城司的暗探，身为皇城副使的苏西桥，自然能呼风唤雨。若非如此，自己独闯殿前司的事他又如何能得知？又怎会那么快赶来相助？
念及至此，忽见苏西桥从怀中掏出一物，“嗖”的一声，朝自己丢来。
叶秋筠伸手接住，定睛一看，居然是自己的腰牌，忙往腰间一摸，竟然空空如也。
“糟了。”她暗道一声，当时腰牌被殿前司的监门都头丢在地上，自己只想一心进入“案牍库”，竟然忘记捡起。很显然，这是苏西桥拾回来的。
“多谢副史。”叶秋筠赧然道了一句，小心拭去上面的污垢，重又戴在腰间。
“记住，下次遇事，不要再这么冲动了。”苏西桥肃然道，“对于我们而言，任何一次小小的失误，都有可能付出致命的代价。”
“属下谨记。”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放上这许多镜子吗？”苏西桥指向四周的铜镜。
叶秋筠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室内的百面铜镜互相映照，两个人的影像同时出现在铜镜之中。一镜之中，复现其余上百面镜，如是百镜百人，重重映现，给人一种无有穷尽，光怪陆离之感。
叶秋筠略作思忖：“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一面镜子或许不足以让人恒久保持这种警醒，可面对上百面镜子，就不能不让人心存敬畏了。”
苏西桥赞许地点点头：“第一层意思确是如此。”
“还有第二层含义？”叶秋筠双眉微蹙。
“能够认识自己的人，是真正的有智慧。能够战胜自己的人，才是真正的强者。”苏西桥挺直了腰身，“我希望你们从镜子里照见真正的自己。”
“属下受教。”叶秋筠再次躬身施礼。
苏西桥虽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但一直没什么架子，很容易接近。给她的感觉更像一位亦师亦友的存在。就像今天，捅了马蜂窝，还得他出来善后。
苏西桥默许了叶秋筠暗查其母的案子，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枚银质的圆筒递过去：“这是此次的任务。”
叶秋筠拔掉的盖子，打开一张卷起来的信笺，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四个字——“斩蛟计划”……须臾看完，将信笺在烛火上燃尽，朝苏西桥施了一礼后，转身离开。
苏西桥望着她的背影，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的表情，在那百面铜镜之中愈发显得迷幻、神秘，捉摸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