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公主一走,周长孺一改方才恭顺谦卑的面目,整个人充满了暴戾之气,倚靠亭柱冷眼审视尹鹏颜。时间一点点流淌,他就是没有行动的意思。
他的名与汲黯的字一样,都叫长孺,莫非,他人如其名,像汲黯一样风骨卓然,孤傲桀骜?
尹鹏颜道:“周舍人,事务紧急,还请……”
周长孺鼻腔发出一声轻蔑的哼音,掏出一把银色小刀,自顾自修起了指甲。一刀、两刀、三刀,一个指甲足足修了几十个弹指还没修好。若无他事打扰,他可能一直这样修下去,修到最后一个指甲时,第一个指甲已经重新长出,修了又长,长了又修,修到汉朝灭亡、天地崩塌。
“周舍人。”
周长孺听而不闻,眼神轻佻戏谑,继续埋头修甲,我不理你,你一个初来乍到的官吏,能拿长公主的贴身家人如何?突然,他右手腕一阵刺痛,银刀落地,咽喉一紧,一只手卡住他的脖子,身体离地两尺,面上被喷了一脸吐沫,一个凶狠冷酷的声音直插脑门:“狗奴,天子皇差岂是你这个贱人能轻视的?我宰了你,再向公主寻一人带路。”
尹鹏颜是个宽厚之人不假,但他并不愚蠢,他知道这些寄生蠕虫的心肝脾肺肾,他们受权贵羞辱玩弄,往往仗势欺人,做出傲慢的姿态,作践小民,求得平衡。你一旦对他客气,他就变本加厉,越发不堪。一旦当头棒喝、雷霆一击,以他们察言观色的本领,一定迅速认清身份、摆正位置。果然,周长孺脸色大变,连声求饶道:“直指使者,下走错了,下走错了。”
尹鹏颜手一松,周长孺临空跌落,捂着脖颈咳嗽不止,涕泪齐下。尹鹏颜拍拍他的左腮,喝道:“走!”
周长孺应承一声,弓着腰,落后尹鹏颜半个身位,小步疾走。威严的绣衣直指身边,多了一条小犬。
阍者打开大门,与众人躬身相送。阶下,张安世来回踱步,焦急等待。看到尹鹏颜出来,他如释重负,上前拉至一边悄声道:“弟兄们严密警戒,没瞧见有人从长乐宫出来,不过,宫墙甚长,我们人手有限,也可能走了。而且,估计中尉的人再过片刻就到了。你有办法了吗?”说着,余光瞧向周长孺。
尹鹏颜心火烈烧,面色一沉:“刚才你怎么不跟我进去?”
张安世狡黠一笑:“汝阴侯府的女主人如狼似虎,属下年轻貌美,贸然跟从,岂非羊落虎口?”
尹鹏颜哑然。
张安世笑道:“平阳公主养面首,吃过酸甜苦咸麻各种滋味,原本不缺先生一个。但这些娇嫩的男人对她恭敬柔顺,甚无趣味。她真正稀奇的,是你这样白面包裹、看似绵软温和,咬一口却辛辣无比,滋味直冲天灵、呛得人泪花四溅的剧毒之物,有本事、有地位、有节操、有身体、有技巧的强大男人。”
平时张安世极其严肃庄重,不过,此时一想到尹先生在汝阴侯府可能的遭遇,他那世家子弟的调皮劲就忍不住展露出来。
尹鹏颜气得头昏,无词可辩,暗自叫屈,我哪有什么技巧啊?
张安世捂着嘴,笑声和话语从嘴里漏出:“先生没损失什么吧?”
尹鹏颜气狠狠地道:“明日此时,你持我名帖来汝阴侯府交差。”一边说一边阔步走向长乐宫。张安世大笑,周长孺碎步跟从。
三人走到汝阴侯府与长乐宫之间,身后火把大举,十余匹精骑若疾风骤雨般袭来,四十余步卒紧随其后。为首一人,面硕眼利,身着官服,腰系直刀,左手华成,右手杨皆,若众星捧月,正是中尉王温舒。
平时王温舒总以便装示人,此次穿戴整齐,说明他准备得很充分,做好了与侯府、长乐宫打交道的准备。
马蹄砸地,若大军擂鼓,华成一骑当先冲到三人面前,冷冷喝道:“尹鹏颜,你惊扰汝阴侯府,带兵围困长乐宫,军民向中尉举告,我按律捉你讯问。”这是华成一贯的风格,面对狱事对象,上纲上线,扣帽子、打棍子,先给一招下马威。大部分人遭此一击马上就晕了,见过世面底气足的,赶紧申辩解释;没有靠山胆气薄弱的,当即屈服求饶。
“狗奴,天子皇差岂是你这个贱人能轻视的?我宰了你,再禀告公主,寻人替你。你低头看看,脚下是什么?”
话音方落,一人上前两步,一手叉腰,一手直指华成,厉声大喝。这句断喝完全出乎华成预料,他惊疑地打量此人,见他生得俊秀,唇角甚薄,不知何方神圣,一时无法应答。
“我乃平阳公主舍人周长孺,是有功名的在籍官吏。你这役夫,初来京师,不懂规矩,低头,看看。”
听说是长公主的贴身属官,华成凛然一惊,赶紧滚鞍下马,抱拳道:“尊官,恕下走眼拙,这……”
周长孺一把按住华成右手,“咔嚓”一声抽出他的佩刀,连连敲击地面,傲然道:“全城道路,大多夯土筑造,唯未央宫前横贯驰道和此处章台街段以青石铺设,为何?此乃天子威严、皇家体面!除个别公卿外,任何人不得骑马。你这猪狗一样卑贱的人,竟敢扬鞭驰马,大呼小叫,你想死不成?”
郡县的掾吏即使再凶顽,进了京便生了敬畏,处处谨慎。华成武力不弱,却任由他控手夺刀、公然教训,听说章台街威严如此,大冷的天悚然汗下,诺诺而退。
尹鹏颜、张安世相视一笑,大为畅意。周长孺一向先声夺人,如果挡不住他第一招,就被他镇住了;如果接了他第一招,他便技穷,就把他收服了。
华成退到王温舒处,紧贴马头,踮起脚尖,附耳低语。周长孺趁热打铁,扬声叫道:“王温舒,长公主示下,着我襄助尹先生办差,直接面见皇后。此处乃国母所居、皇姐领地,此时夜深宵禁,闲杂人等一概禁绝。除绣衣校尉外,一律退避三里,擅入逗留者,杀!”
随着这一声断喝,讨奸兵不失时机地同时亮出兵器,向前数步怒目而视。他们数量不如盗隼卫,但雨借风势,一时镇住全场。
王温舒深知皇帝长姐的厉害,耳朵脱离了华成的嘴,立起身,一言不发,怀恨而去。
华成沙哑的嗓音刮擦着夜空:“退!”
看着王温舒的背影,尹鹏颜虚悬的心并未放下,蛇蝎毒虫即使死了也会伤人,他不过暂且示弱而已。
张安世对汝阴侯府的娇嫩小生心悦诚服,口称“周先生”,真诚地行礼致谢。周长孺洋洋得意,顾盼之间手指一弹发髻,笑道:“其实,我是个读书人,写得一手好赋的。”
张安世道:“失敬失敬。”
尹鹏颜道:“久仰久仰。”
三人皆大欢喜,脚步轻盈,一起走向长乐宫。周长孺一马当先,昂然上阶,捋捋袖子,拍打宫门三下,高声叫道:“长公主舍人周长孺求见。”
“请尊使稍待,这就禀报皇后。”门吏热情呼应。不过片刻,宫门缓缓打开,一名金甲大将领十余侍卫盛装出迎。张安世远远望见,不禁凛然,此人竟是与李广齐名的本朝名将、山西太守、长乐卫尉程不识。
长乐卫尉,秩二千石,掌领司马、户将和卫士,守卫长乐宫殿、门户。
平阳公主的一名家臣持主人口信造访,竟然惊动卫尉亲迎,礼数可谓异常隆重。但如果考虑到平阳公主与皇后的关系,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建元二年春三月,上巳日。十八岁的少年天子刘彻去霸上祭祖,回宫时顺路小憩平阳侯府。他与陈皇后大婚数年没有子嗣,平阳公主趁机选择良家女子进献。
十几个女孩精心装扮拜见皇帝,刘彻并不满意。公主命众人退下,摆上酒菜开筵。其间,侯府的歌女上堂献唱,天子一眼看中鬓发秀美的卫子夫。
公主可谓通透人性,懂得推销之道先以次品示人,随后捧出精品。她若专于货殖,很可能成为巨富。
继而,天子起身更衣,卫子夫随去侍候,在尚衣的轩车里得到初幸。天子回到筵席后非常高兴,赐公主千金。公主奏请送卫子夫入宫,天子欣然答允。
临别上车之时,公主亲抚卫子夫的背说:“走吧,好好吃饭,好好自勉努力,将来富贵了,不要忘记我。”
而后十年,卫子夫深得宠爱,尊宠日隆,先后为皇帝生下三女一男,被封为皇后。其家族更是极度显贵,长姐卫君孺嫁给太仆公孙贺,公孙贺亦因此更受亲信;二姐卫少儿因与曲逆侯陈平的曾孙陈掌私通,刘彻便召见陈掌使其显贵;胞弟卫青则执掌三军,主持对匈作战;外甥霍去病亦因此崭露头角。
从一名卑贱的讴者到母仪天下的皇后,个人和家族因何富贵?正是天子长姐。
平阳公主,并非一个空食俸禄的皇姐,她是当时大汉王朝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
不过,毕竟主奴有别,汝阴侯府来了一位属官,皇后不可能亲自接待,否则,天家威仪何在?还会让公主背负骄纵之名。命卫尉待客,既隆重又节制,宾主双方都觉得合适。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皇后和程不识侦知宫外的情况,知道绣衣直指、中尉带兵来了,因此出卫尉领兵接见,以防不测。
周长孺为宾主互相引见,他们都听说过彼此的大名,甚觉荣幸,见礼问安。
时人经常把程不识、李广相提并论,但两人治军的风格却完全不同。李广对部属结以恩义,不重纪律,行军布阵自由松散,不拘一格。他带领的骑兵非常精良,适合作为奇兵使用,不适合大兵团作战。李广的作战风格导致他的部队不是大胜,就是大败。程不识非常严谨,按照最严格的纪律训练部队,构造了职责明确的层级指挥系统。部队出战时,总是处在人不解甲、马不卸鞍的戒备状态。正因这种小心谨慎的风格,他从未让匈奴得逞,有不败之名。但相对地,他也没有取得过重大的胜利。两人俱称名将,士卒以跟随李广为乐,以跟随程不识为苦,朝廷同时征召两人进京,一个守未央宫,一个守长乐宫。
两人的风格没有优劣高下之分。匈奴来去如风,飘忽不定,任何时候都绷紧神经,军队会受不了,不战而怠,因此,李广因势利导,形散而神不散。挥师征战,两军对垒,时刻可能接战,营垒松懈,敌人便有可乘之机,因此,程不识步步为营,结硬垒打硬仗。
然而,他们的作战理念基于白登之围后长期形成的防御模式,他们是旧时代生长、旧军事思想影响下的旧将,最佳的位置在于防守。至于出一支孤旅,挥师大漠、直进千里、雷霆一击的新的作战模式,已经不适合他们。
与这位持重庄严的沙场老将略略攀谈数语,尹鹏颜直接转入正题:“行刺骠骑将军和大将军的盗贼潜入宫室,烦请将军提供方便,容下走按律搜捕。”
“只下走与张校尉进宫,不带从人。”尹鹏颜看程不识面色不善,赶紧补充了一句。
程不识闻之悚然,急调兵士增强皇后寝宫和三位公主居所的守备,随即召集两名当值属官,询问今夜值班警戒情况。
长乐屯卫司马单名一个“可”字,此人一向闲散不管事,喜欢观测星象、擅于推演历法,与司马迁、公孙卿、壶遂、邓平、宜君、唐都、落下闳等人亲善。今晚稍早,他骑跨于高明殿飞檐上观星,居高临下,宫外诸事一览无余。他回复道:“属下领兵守上半夜,一切正常。汝阴侯府喧哗,令人看过,经治狱吏解释,知其究竟,兵就撤回了。”
长乐户将蔡千秋也并非赳赳武夫,他年纪很轻,跟随皓星公苦习《榖梁春秋》,延续几乎断绝的学问,知名于太子。他直言不讳:“绣衣衙办差,好似牛车碾压蚂蚁,动静太大,方圆数个街区皆受惊扰,闹得人心惶惶。一开始,大家十分警觉,严阵以待,以至于疲惫不堪,后来一看无事,都懈怠了,这才给贼人可乘之机。”
“直指使者办事,内情你不尽知,岂能随意臧否?”程不识并无责备之意,而是好言劝慰道,“绣衣衙组建不足一年,人手单薄,而对手潜伏暗处,人数、武器皆一无所知,若不大张旗鼓弄出些声势,提醒各宫各府加强戒备,万一贼寇像胡蜂一样炸窝,四处乱飞,蜇到人怎么办?”
蔡千秋听了,心结已解,敬服退下。尹鹏颜整整衣冠,向程不识行礼他在贵人汇聚的街区热热闹闹办事,包括前日焚烧淮阴侯府殿前庭院,主要基于实力不足的苦衷,好比大将率弱旅出战,必须广布疑兵、高张旗帜、打草惊蛇,而程不识经验老到,一眼看穿,替他辩解安抚部众,让人既钦佩又感激。
宫内屯兵五百,程不识当机立断,分发符节调集兵士。五十人守卫皇后、公主居住的长信殿;一百五十人驻守各处要害;三百人用作机动队伍,每队十人,手持一根木炭逐屋逐院展开搜索,搜过的画一个圈,留两名士兵把守。
过得半刻,他觉得不放心,改了主意,抽走五支搜索队,补充到皇后和公主寝宫附近,加强重点目标的防卫。
张安世看了程不识的调度暗自叹息,这种消极怠工的方法,象征性的搜捕,只怕两三天都不会出结果。到时,安国少季早已全身而退,而绣衣衙上下的首级都挂上城墙了。
长乐宫垣东西长二千二百三十一步,南北宽一千八百四十六步,周回二十余里,占地九百亩,约占长安城总面积的六分之一,比未央宫还大。宫城平面形制略呈方形,南墙在覆盎门西有一曲折,其余各墙都为直线。宫城为夯筑土墙,厚达六丈。宫墙四面各设一座宫门,东、西二门为主要通道,门外有阙楼称为东阙和西阙。南宫门与覆盎门南北相对。东、南两面临城墙,西隔安门大街与未央宫相望。内有十四座宫殿,均坐北向南。前殿位于南面中部,前殿西侧有长信殿、长秋殿、长定殿、永寿殿、永昌殿、永宁殿;前殿北面有大夏殿、临华殿、宣德殿、通光殿、高明殿、建始殿、广阳殿、神仙殿、椒房殿和长亭殿。另有温室殿、钟室殿、月室殿以及秦始皇时建造的高达四十丈的鸿台。
程不识一贯老成持重,不说多余之言,不做非分之事,尤其不会过度使用兵力,承担超出本职与实力的任务。站在他的立场,慢慢搜,钦犯最好自己走了,两不照面,只要保得皇后、公主平安无恙,其他事尽数与他无关。
周长孺首先看不下去了,悄声对尹鹏颜道:“程不识这样的人,爱行礼、笑得美、话好说,指望他办事,尤其是急事,可不成。直指使者,当务之急,速调讨奸兵进宫……”
张安世一听,吓得脸色煞白。尹鹏颜沉声道:“绣衣衙作为天子的佩刀,岂能直入皇后居室……此忤逆大罪,百死不足偿赎。”
周长孺一下清醒过来,后退两步惶急道:“下走糊涂了,当我没说过。”
计时的浮箭漏显示已到寅时二刻,不能再等。张安世请求道:“卫尉,可否容我等以私人身份……”
程不识断然拒绝:“夜半三更,皇家内院岂有私事?此事末将做不了主,须请示皇后,出金螭虎纽印玺才敢奉命。不过,夜深了,不便打扰。”
周长孺主动请缨,傲然道:“皇后身边人下走皆熟稔,我寻一人通传就是。”说着,阔步往长信殿走去。
程不识被这冒失的举动吓到了,追上去伸手阻拦。周长孺一推,纹丝不动,一按,稳如泰山。他无法突破卫尉的防线,眼珠一转,想到舌头比身体有劲,于是再度出招,眼神一厉,手指宫室方向冷峻道:“卧榻之侧出现刺客,将军不向皇后禀报,准备欺瞒到什么时候?一旦不测,你的甲胄保得住你的性命吗?”
从士卒一路血战一刀一箭积攒功名做到大将的人,岂会被一两句话镇住?程不识冷冷道:“未奉明诏,不经卫尉检视准许,靠近椒房百步者,杀。”
周长孺打了个寒战,腰弓得几乎与地平齐,双手上拱超过头顶,后退数步,远远地躲开。
尹鹏颜、张安世面面相觑。正焦急间,长信殿点亮数盏宫灯火,门窗彻亮,宫门缓缓洞开,一名宫人左手捧行灯,右手挡火焰,缓步下阶,往这边款款走来。
来者正是丽戎,字中夫,随侍皇后的少年女婢。尹鹏颜与她见过两次,一次,她来邀请无庸雉进宫制衣;一次,她替皇后送来婚礼的赏赐。每次见到她,都生欢喜之事。尹鹏颜笑盈盈躬身致意。
丽戎问了尹先生好,挺身站着,尖声道:“卫尉,皇后听说了今夜的事,吩咐婢子与卫尉相商,可否请直指使者襄助尽快完成搜捕不然,久拖不决,天一亮还要劳烦天子,殊为不美。当然,卫尉全权负责禁卫诸事,妥或不妥,一切交予卫尉裁夺。”
张安世听罢,精神大振。毕竟,安国少季谋刺的是皇后的胞弟和外甥,于公于私,都要给予支持才对。
不承想程不识竟不通融,正色道:“绣衣衙乃刑名官署,直入长乐宫,于理不合。内官你想过没有,若廷尉冲到未央宫,从天子床榻边捕人,天子威严何在?皇家安全如何保障?下走蒙受君恩,身任卫尉,守备宫禁,不但要防备盗贼歹人,还要避免有人穿凿《越宫律》、凿出侵凌皇室的漏洞来……”
丽戎脾气急躁,当即不顾对方年老权重,面露愠怒之色,辩驳道:“皇后心意,愿卫尉体察之,你我皆……”
程不识怒道:“若破此例,除非改汉律、夺我职。你的本职是伺候好皇后,不是干涉军事。”
丽戎哼了一声,丢掉行灯,拂袖而去。
程不识驳回宫人的指令,坚决拒绝了皇后的提议,他的态度过于执拗了,让人无法理解。直到二十七年后,一场可怕的灾难爆发,绣衣吏卒突入寝宫,掘地三尺,最终导致皇后、太子和公主死于非命,掀起一场数万人陪葬的弥天大案,人们才理解他的苦心。
对于这位持重严谨的将领,尹鹏颜既感到头痛又敬佩,如果上下皆如此奉公守法、忠于职守,何愁天下不康平、人间不极乐?
面前的困境并非无解,去年,皇后数次召无庸雉进宫,学习裁衣制衣之术,如果无庸雉在,或能另辟蹊径。一想到无庸雉,尹鹏颜心头暖意荡漾,他的目光越过高峻的宫墙,了望辽远的西北方,雉儿,不知此时你到了哪里,一切安好否?
这时,殿门再度开启,宫灯摇曳,两名彩衣宫娥垂首走出。见到灯光,黑暗的院墙下走出六名锦衣武士,快步上阶,捧出一位盛装贵妇,长裙曳地,好似绽开了一朵昙花,一时间,满目流光,香风醉人。这名妇人四十上下,远观端庄华贵,定睛看,眉眼间带了几分狐媚轻佻之意因其形貌庄严,凛然不可侵犯,同时,凤眼溢彩,媚态入骨,庄严和放浪交织,好似沙漠毒刺上的一粒露珠,愈发刺激人的欲望。张安世在宫中为郎,数次远远地见过卫子夫,夜色里视其颜色,明媚鲜艳,不由俯身低眉,两个字脱口而出:“皇后。”
周长孺拍拍他的肩背,笑道:“看仔细了。”
那贵妇玉立阶上,音似风铃,清脆地撩拨心弦:“尹先生,得闲否?陪我走走。”
两盏宫灯指引,一行人沿殿宇之间的青砖小道缓步走了一刻钟,走到西北角,一路无话。这一区域偏僻安静,程不识的兵隔着一道沟渠、三座殿宇,看样子根本不会过来。原本驻守和巡逻这片宫室的兵也撤回了,用来加强皇后寝宫的防线只要保住皇室平安便万事大吉,冒险分兵替刑名官分忧,这种愚蠢的错误,军事将领是绝对不会犯的。
荒草长到砖石道上,虫蚁烦人,下脚处不时溅起泥浆,贵妇提起裙角,展颜笑道:“尹先生,妾与皇后讲了,你今天算一个闲人,进宫来看看本朝源流、汉家旧事,不是查案。程不识靠不住,他的长处在防守,不是进攻。我的事,只能拜托你了。”
“宫室甚大,下走没有把握,恐怕……”
“骠骑将军遇刺,皇后不安,请示天子同意,予妾十一部曲贴身警卫。这六名军卒是明面上的,还有五人你看不到,贼人也瞧不着。天可怜见,他们藏于暗处,恰好窥到贼人。”
张安世神色一振,急问道:“请夫人速速见告,以免他又翻墙逃走了。”
贵妇冷冷一笑:“除了与汝阴侯府共用的那一道低矮的院墙,这长乐宫的墙,二十里周长,比北境长城还高峻,除非燕雀,人是绝对翻不过去的。尹先生,妾指一条明路予你,附耳过来。”
尹鹏颜心肝一颤,浑身僵硬,脚步动不得分毫。贵妇掩口笑道:“犬子与你兄弟相称,众目睽睽之下,妾还能吃了你不成?”说着上前两步,嘴唇贴近尹鹏颜左耳,手掌挡住风声,轻轻吐出几个字。尹鹏颜脸颊一热,耳边潮湿,禁不住魂飞魄散,许久才恢复了冷静。
贵妇挟带心照不宣的笑意,款步前行。她的魅力在名满天下的男子面前得到证实,芳心愉悦,一时忘了诸多烦恼。楼阁深处有一洼水泊、几簇草木,立一个亭子。贵妇踏着竹桥迤迤然走进亭内,缓缓坐了,蛾眉一扬,厉声道:“伤我儿子的人,一个不许放过。周长孺,你是个无用的人,过来,随我坐下讲两句闲话。尹先生,妾送你一根长绳,好生拿着,用得到。妾在这里,替你挡住冥顽不灵的程不识和他粗蠢无用的兵,你尽管办差去吧。”
武士抱着一捆麻绳跑到张安世面前,不由分说套上他的脖颈。张安世颈项刺痒、心尖一颤,好像要被绞死一般。武士们两两相对,守住路、守住桥、守住亭。周长孺蹦蹦跳跳,踩得木桥摇摇晃晃,欢欢喜喜去了。
贵妇人道:“前面茵茵荒草间,藏着三个凶神、九颗人头,面目狰狞,恶鬼一般,他们大战二十二场吞噬人命一百八十万,每逢阴雨便鬼哭狼嚎、阴风恻恻……尹先生切勿被吓到。”
尹鹏颜隔水致意,表示领命。
张安世哭丧着脸跟在尹鹏颜后面,两人一起走向南面中部的建筑群,穿过一堆碎壁残瓦,扒开蒿草转身向北。砖路不知不觉换作青色条石,逐渐变宽,可供两马驾车并行。随即,路骤然断了,仅剩下一道灰暗的砂砾小径,蛇一般钻进齐腰深的乱草里。
尹鹏颜突然站定,张安世一时无备撞到他的背上,“哎哟”一声。尹鹏颜道:“子孺,为何愁眉不展啊?”
“先生为何斗志昂扬啊?”
尹鹏颜一愣,不知如何回答,良久才道:“重新寻到安国少季的踪迹,我自然……”
“属下还以为先生一亲芳泽,因此振奋呢。”
尹鹏颜脸红,笑骂道:“我同骠骑将军乃袍泽兄弟,卫夫人算是我的长辈,你胡说什么。”
原来,这位贵妇正是皇后卫子夫、大将军卫青的二姐,骠骑将军霍去病的阿母卫少儿。早年,卫氏姐妹做平阳侯府的侍者,县吏霍仲孺到侯府供事,同卫少儿私通生下霍去病。卫少儿还与曲逆侯陈平的曾孙陈掌私交甚密,卫家发达后,天子招来陈掌,担任詹事一职,掌卫皇后、卫太子家事,两人正式成婚。此女出身贫贱,浪漫多情,不拘礼法,无所顾忌,通过两段私情,生了一个好儿子,得了一个好归宿,教人艳羡。当时社会风气之开放包容,可见一斑。
张安世道:“我与骠骑将军无交情,下次还有附耳的好事尽管交给我,属下主动请缨,替上司分忧。”
“安国少季原本是个正经人,却假装不正经。你是个不正经的人,却假装正经。现在好了,你们都现了原形。”尹鹏颜故意板着脸,“平阳公主的约会,我让你代劳,切莫忘了。”
张安世忍住笑,问道:“卫夫人有甲士十一,为何不去捕盗,却把这要命的差事丢给我们?她留着这些精壮男人做面首吗?她吹了一口热气到先生脸颊上,算是支付报酬了,那么,我到底有何好处?”
尹鹏颜眉头紧蹙:“她的侍卫皆宫廷士兵,只能依据天子指示用作警卫,若擅用他途,则是矫诏弄兵的大罪。再说,侍卫无出宫捕盗之权,即使捕获安国少季,因卫夫人是苦主,便算作私刑,也无法服众。”
“荒谬,荒谬绝伦啊!先生,若卫家的女人真的讲规矩,卫青、霍去病都不会出生,他们整个家族还在平阳侯府做奴婢呢。直说了吧,卫少儿就是拿你当棋子,过河探路牺牲的。”
“跨过楚河汉界,汉王才成为飞龙啊。子孺,不是谁都有资格做前驱兵卒的。”
“这件差事,我们甩不脱了。”张安世眉宇间蹙起一抹忧色,长长吁了一口气,“卫夫人可曾告知,卫士们看到安国少季去了哪里?”
尹鹏颜面色一沉:“大夏殿。”
张安世瞠目结舌,脸色一下白了。几乎与此同时,尹鹏颜两肩不受控制地颤抖力量来自背上炭刀,刀身逐渐炙热发烫。他急速抽出,握于手上,一瞬间,炭刀变作一根炫目的火炬,照亮方圆十步之内。
张安世早已听过魅影血刀的传闻,此时亲见异象深感惊诧,这意味着,前面蛰伏着阴邪之物。
尹鹏颜迎着扑向炭刀的蚊虫,向前急行数十步,惊起无数蛇鼠。他挥刀斩开面前的层层蒿草,前方霍然出现一道断崖,落差不少于六丈。崖下是一个林木茂密的深谷,谷底极平,目测阔三里、长五里。一座陈旧而不失雄俊的大殿正居其间,殿顶的飞檐恰好与崖顶平齐。殿宇两侧陡见三名金人,深目、高鼻、络腮,穿夷狄服装,披发左衽,腰阔两丈,身高五丈,足履六尺。一人持七丈长的戟;一人挎两丈长的刀;一人单膝下跪,两手高举,托着一具比床榻还大的玉盘,好似向苍天求取恩赏。持戟武士、挎刀武士背靠着背,形成袍泽并肩作战之形态。持戟者离坑壁最近,挎刀者右手食指没入大夏殿的梁柱之内。另有九颗硕大的头颅散布殿宇四周,被泥浆草泽包裹。这些头颅极大,比骠骑将军的帅帐还高三尺、阔两尺,淮阴侯府的石雕武士与其相比,好似栗鼠之于棕熊。它们面相极凶,有的张嘴呐喊、有的舌头伸长、有的暴睁双眼、有的咬牙切齿,果然如卫少儿所说,状如恶鬼。
张安世颤声道:“莫非,这就是秦始皇的十二金人?”
良久,尹鹏颜沉声道:“是。”
此时,云开雾散,一钩弯月钩破黑幕挂于高天,像悬在金人脖颈上的镰刀,让人担心它们首级不保。尹、张二人转向东南角,稀薄的星光洒于金人背上,显现几个比牛犊还大的阳文:
皇帝二十六年,初兼天下,改诸侯为郡县,一法律,同度量。
秦始皇二十六年,六王毕、四海一,收天下兵聚之咸阳,销为金人十二,重千石,立于阿房殿前。汉朝建立后,迁移其到长乐宫大夏殿。
汉匈对决之初,天下皆熔炉,昼夜打造兵器,铜铁紧缺,天子令工匠斩首九个金人,取其身躯,化作汉军将士杀敌的利器。如今,这些金人合而分之,跟随大军征伐的脚步,洞穿颅骨、刺破甲胄、沾染血肉,消散于河西的沙碛里、埋藏在漠北的草芥下,哪怕沧海桑田、时空毁灭,都不可能再度聚齐变作人身了。
秦始皇喜欢在石头上、金属上铭刻功业,以为这样可以千秋万代可惜,这不过一厢情愿的梦呓。秦国自襄公时兴起,文公、穆公时发轫,献公、孝公时逐步侵占六国的土地,经历了一百多年的耕战,尸骨堆得比秦岭还高,血泪流得比渭水还深,终于兼并诸侯、扫平天下。创业是如此艰难,那些耕田的、育种的、栽苗的、施肥的、锄草的、引水的,辛苦了数百个春秋,才等到收获的季节想不到,秋收于刘、冬藏于汉。一介布衣草莽,三年破秦、四年灭项,秦人苦心缔造的基业,七年时间便被一个亭长夺走了。
如今,这位亭长的子孙内除奸患、外布强兵、虎视天下、开疆拓土,他暴风骤雨一般的事业,又能传承多久?作为其麾下的一把刀,绣衣衙今天拼命去做的一切,又有多少价值?耗尽一生,又将在这浩荡开阔的长安城刻下多深的印痕?对此,尹鹏颜感到悲观。
魅影血刀不受控制地震颤,几乎脱手掉落制作金人的材料来自战国末世杀人无数的兵器,浸泡了百姓血泪、沾染了兵卒骨肉,引得魅影血刀狂性大发。
尹鹏颜握紧刀把举向前方,刀尖与铁人戟锋相触,阴风挟带连绵不绝的力量涌向魅影血刀,好似无数阴魂萦绕流淌,风雷相激。几十个弹指后,血刀吸饱了养料逐渐平息,从岩浆复归冷炭,从滚烫变作冰凉。
光影熄灭的刹那,殿宇内悬钟之处,一道鬼魅般的身影一闪而过,尹鹏颜目光锐利,惊鸿一瞥,看出并非安国少季,而是另有其人,不禁心间生出一丝彻骨的寒意。
张安世悚然,不知如何表达内心的震撼与惶恐,明知故问地说了句废话:“先生,下面很危险,是吧?”
“危险。”
“那我们找个理由说服自己放弃,可以吗?”
尹鹏颜极目九天之上的月色,衣袂飘飘,似将御风而去:“如果三千年以后人类文明还在,如果三十个王朝以后还有史书,那么我们这个时代所经历的一切,在那时的书本上最多也就两三页。很多叱咤风云的人物,连个名字都不会有。我们的财力不可能像邯郸卓氏、宣曲任氏一样繁多;我们的功业不可能比肩萧何张良、卫青霍去病,我们大部分人终生要在一个县令手里进退取舍,掾吏是我们的顶峰,沙碛是我们的归宿。站在浩浩荡荡的时空长河岸边,身处朝不保夕的蚁穴之内,一切的取悦、迎合、恐惧、愤怒,有什么意义?我们把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寄托于尘埃一样的人,付诸烟云一般的事,何其愚蠢?为什么不低头看一看这人世间最璀璨的土地和良心?不抬头看一看这个世界上真正永恒的明月与长空?为什么不堂堂正正、率性真实、光明灿烂地流淌,做好一朵历史长河里一闪而灭的浪花?”
张安世心中激荡:“为什么不把握命运的节点,做一件正确的事?”
“对,正确的事。”
张安世一边搜寻道路,一边随口问道:“殿宇一般建在高敞开阔之处,这大夏殿为何藏于低洼潮湿之所?”
“秦时,皇帝征召民夫十万,建兴乐宫。天降陨石,砸出一个大坑,石上隐约见‘大夏’两字,民夫多成肉泥焦炭,死者均填陨坑。此宫缺乏系统规划,平面不甚规整,宫墙凹凸转折。高帝时再次营建,改名长乐宫,意为‘长久快乐’,可世间哪有如此好事?宫成,多邪祟诡异之事,术士说,一切的症结要从陨石上找,因此于陨石坑建大夏殿,外移十二金人、内设钟室以镇之……自高帝七年竣工以来,人不敢入,卫尉的巡逻与警戒均避开此处。”
尹鹏颜眼睛亮而复暗:“仅有一次许多人来过,包括皇后、丞相,以及本朝第一任大将军……”
“哪一次?”张安世颤声问道。
“杀韩信那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