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郡郁郅县人李息,少年从军,侍奉景帝,参与马邑之战,多次率军征讨匈奴,镇守边邑,领材官将军,封关内侯。
引弓蹶张、材力勇武,擅长射御、骑驰、战阵的精兵称为材官,统领他们的将领,皆勇猛强力之人。
元光二年马邑之战时,李息已经是主要的将领,率领四支军队中的一支设伏。元朔二年、五年汉军两次出击,李息是与卫青一样独立领军、分进合击的大将。
元狩二年,李息统兵修筑黄河边上的城池,接待昆邪王使者,派人飞驰长安。刘彻接到消息,立即派出霍去病领兵前往受降。
皇帝晒干大地,汲取金钱用于战争,给予将士丰厚的奖赏:活捉一个匈奴王侯、将帅酋长,官吏增秩二等,追随的官奴获得同样奖励;斩杀匈奴百夫长一人,官吏增秩二等,得十万钱;活捉匈奴闲侯一人,官吏增秩二等,士兵赏钱十万,背负命案者可以抵罪;聚集人马,争先登上敌城,陷阵杀敌,斩获一颗首级,赏钱五万。
李息资历老、功劳大,受赏仅次于卫、霍,得三百金这笔巨款抵得他三年薪俸,当得六百石县令十八年的合法收入,可赎死罪六次、免腐刑十二次。但是,不过月余,他已经两手空空,竟然拿着拆借的黄金前来交差。
事实上,像许多职业军人一样,他一向粗粝,个人和家庭生活简朴。他的宗族很小,负担不重。近期开销如此巨大,钱一定用于非常之处。
顺着桑弘羊手指的方向,绣衣衙的刀锋扎向李息。
领回刻字赏金的下午,李息派出一名家臣,驾驶一辆辎车,搬了些沉重的物品上去,帷帐低垂,前往钟官铸钱坊。
这个去处非同小可。
秦代,咸阳设内史,兼治三辅,有个县叫鄠邑,设钟官官署,秦始皇收天下兵器,在此销为钟。汉代,改作鄠县,属右扶风。汉承秦制,钟官归少府管辖,专铸御用钟鼎之类的彝器。随后,钟官一分为三,主鼓铸的钟官、主刻钱范的技巧令、主原料的辨铜令合称上林三官,归上林水衡都尉管辖,握铸币权。
古山林之官曰衡,掌诸池苑,故称水衡。
此官的选拔标准有三条:皇帝信任、晓经学、知兵法。至于筹算、经济却不重要。此时的水衡都尉,姓张名罢。
“李息用了一辆辎车,四轮入泥极深,视物品的体积、吃泥的深度可以判断,车载之物黄金无疑。由此可知,李息没向朋友、亲属和钱庄赊借,他的黄金来自水衡都尉。”斥候一路追踪,查实回报,“奇怪的是,借三百金,却只还了两百金,而张罢签收的票据上写的却是三百金。”
这名斥候并未跟到鄠县,出城追了十几里,确定了方向、测量了车辙就返城了。张罢的票据是另一组人查的,查证后用青鸟传书。两边齐心协力,尽可能节省时间。
寥寥数语、轻描淡写,内涵却很丰富,绣衣衙的密谍竟然查得到张罢收支清单上的关键细节,很难不让人怀疑,他们的触须已经无孔不入,伸进了水衡都尉的卧榻之下。
“李息能从他那里借来巨额公款,关系非常。两人合谋隐匿一百金,值百万钱,相当于大将军或丞相一年的收益,一定是过命的交情。”张安世沉吟道,“负责押送黄金者,必心腹贴己之人,姓甚名谁?”
“长水宣曲,漠北之战后因伤退役的老兵,一个胡人。”
长水、宣曲皆地名。归附的匈奴人被编为骑队,驻宣曲者称“宣曲胡骑”,驻长水者称“长水胡骑”,均由胡骑校尉统率。此人归汉前想必无名,或归汉后懒得起名,直接用地名自称。
张安世叫来一名治狱吏,问道:“居住在长安的胡人,府内存了档案吗?”
“本衙新建,文牍薄弱,非我族类尚无暇建档。即使长安本地人,能查到的也不过十之一二。”
张安世屏退左右,提出建议:“尹先生,看来我们要谒见大鸿胪了。”大鸿胪为九卿之一,掌管外交。
耳边听得熟悉的脚步声,尹鹏颜看向门外,笑道:“你忘了,我们还有一位诸胡校尉,问她准没错。”
张安世苦笑道:“诸胡校尉和治粟校尉身处北境,我听说,已经卷进范夫人城的攻防之中了。我们怎么问她啊?”
说话间,王贺满面春风,一瘸一拐推门进来:“诸胡校尉不在,她的夫君可是在的。”说着摸出一张东西,小心翼翼地铺在桌上。
张安世知道,这就是王贺不惜伤口崩裂忍痛苦求来的灞桥纸,他无暇细看,焦急地提醒道:“现在事态可真够紧急的,翁孺,纸的事暂时放一放,我们说案件,好不好?”接着,三言两语大概介绍了调查情况。
王贺一经提醒,马上进入状态,神色一肃:“长安城一向开阔包容,来者不拒,原本胡人就多。义渠昆邪归汉后,内附者十万,每年来往京城营生的至少一千。至于骠骑将军用的匈奴人,立了军功的、发了战争财的更多。”
“这么说来,无迹可寻?”
“查得到。可是,查了没用。长安城虽然庞大,但大部分区域被宫殿、官衙、兵营和武库占据,百姓并不多,这很少的常住居民里胡人更少。倚华北行时和我交接了手上的案牍,其中一卷专门记录了秩六百石以上文官、校尉以上军官、五大夫以上封爵的胡籍贵人,以及他们使用的胡佣……”
张安世精神一振,这样一来范围就缩小了,可是,查了没用是什么意思?
“大鸿胪原来叫什么?”
此为汉官源流,属于常识,这可难不倒官宦家庭出身的张安世:“秦至汉初叫典客,景帝时改称大行令。”
王贺凑近三寸,问道:“李息曾任何职?”
张安世讶然道:“大行令。”
当年义渠昆邪做出生死攸关的抉择,举族向汉朝投降,他发出信号的对象,并非带兵压境的将领,也不是主持汉廷政务的丞相,而是正在搬砖搞工程的李息,可见此人在诸胡中的地位。作为曾接洽列国、主责外部事务、管理异邦人士的外交官,借助个人的影响力使用一些胡人,有什么问题呢?
尹鹏颜一边把玩欣赏着灞桥纸,一边听他们说话。
王贺道:“当务之急,不如直接查张罢和他麾下的三个佐官。”
张安世双眸阴沉下来,像即将熄灭的烛火,幽幽道:“我怎么觉得,这是一个陷阱。”
王贺浑身一冷。
张安世道:“将校们从其他地方拆借来的黄金,可能与赏金成色不同,但是,从张罢那里拿的一定是一致的。为何?全部的赏金都在钟官铸钱坊熔炼成型,然后运至甘泉,分发犒赏将士。”
“对啊,黄金熔炼的数量一定大于发放的数量,留了盈余;不可能一次发完,定有库存以备不时之需。张罢精细,他拆借给李息的,质地一定与赏金一模一样。”王贺一拍桌子,愕然叫道,“桑弘羊给出的最后结果,为什么偏偏是李息?李息上交的黄金毫无破绽啊?”
“因为,李息牵连着张罢。”张安世道,“所谓‘借刀杀人’,绣衣衙,确实是一把快刀。”
桑弘羊十三岁做景帝的侍中,一口气做了二十几年,三十七岁了还是侍中,硬生生把一个“虚衔加官”的“虚”字做到了极致。
水衡都尉主理皇室收支、税入和铸钱,奉养天子,乃天下第一等肥缺。下一步,朝廷还将整顿币制,禁止郡国铸币,责令地方销毁以前所铸之钱,将得到的铜运到京师,由水衡都尉改铸五铢钱,通行全国。张罢权势越来越大,桑弘羊一则感到不安,一侧心生艳羡他善于计算经济问题,参与盐铁官营规划,负责“计算”“言利”之事,然而,财政官的领导阶层没有他。而且,盐铁一事他说了不算。天子采纳郑当时的建议,由国家垄断盐铁生产,将原属少府管辖的盐铁划归大农令,任命大盐商东郭咸阳、大冶铁商孔仅为大农丞专门负责此事。
官爵瓜分完毕,桑弘羊区区一介客身,做得再好也是帮闲。他不甘心做一个手艺精湛的绣娘,替他人做嫁衣裳,他的理想是像张苍一样,凭技术扬名于当时,又在仕途上斩将夺旗。如果借卫、霍遇刺大案一举扳倒张罢,夺得“财神”职位,岂不妙哉!这就是他前倨后恭、从冷淡到全力配合的根本原因。
如果有人认为尹鹏颜勘查出《九章算术》的错误,折服了桑弘羊,得到慷慨的回报,这就太幼稚了。
可桑弘羊没想到,他借用的刀并非愚蠢的工具,这把刀的锋刃,是两名聪明绝顶的年轻人王贺、张安世。桑弘羊算账一流,论及算人,实属三流。
商人的一言一行里写满了算计,桑弘羊尤其神速缜密,他一闪念间就推算了余下的棋路,既帮助绣衣衙捅破窗纸,又借助其摧毁阻碍。张安世看透了这类人的五脏六腑,刻意保持适当的距离,置身局外冷眼旁观,率先发现了破绽。
“翁孺、子孺,你们分析得很有道理。”尹鹏颜旁听两名下属的对话,十分宽慰,他很庆幸与这样的俊才为伍。
王贺心有余悸地道:“唉,察狱查到骠骑将军,已经逆了龙鳞了,这下,水衡都尉竟然……”
“天下官吏,丞相至佐史十三万二百八十五员,天子真正爱的只有两种,一是卫、霍之流,能替他打仗的;一是两张之类,能帮他敛财的。”谈及张罢,念及张汤,张安世情绪复杂,“我们是一把刀,但我们只能为天子所用,不能受他人驱使。水衡都尉牵涉天子的核心利益,查水衡都尉和上林三官,逆天子龙鳞,比赤膊挑战王温舒还危险呢。我们不能直接刺探他。”
此时确实不是撩拨天子钱袋的时候。尹鹏颜微微颔首表示同意:“张罢一事以后再说,但是,追踪李息这条线诚然无错。因为他确实在极短的时间内,花完了三百金。而且我们看不到他花钱的结果,他甚至未曾添置一件家具,饮食照旧。这笔去向不明的巨款,必然花在一个非法的地方是哪里呢?除了阴养死士,我想不到其他的可能。当然,这只是推测,缺乏证据。不过,我们办案之人有时想象力丰富一些,大胆假设,没有坏处。”
王、张二人频频点头。王贺道:“长水宣曲的线头牵着李息,我们还得去一趟鄠县,会一会他。”
“时间来不及了。”张安世道。
“我们不去鄠县。”
两名下属的目光齐刷刷看向他,满怀期待。
尹鹏颜道:“我们去直城门。”
钟官铸钱坊在城外,直城门在城西,查李息的爪牙不去鄠县,却去城门,这不是南辕北辙吗?
“正是用钱的时候,长水宣曲会快马加鞭赶回来的。”
两年来,张罢专门指定三辆车,挂黄边黑旗,来往长安和鄠县,往未央宫送钱这些钱不入国库,入的是私库,也就是皇家的内帑。
石庆守内,替天子管事;张罢居外,帮天子管钱。这两个人,一个在明,万众瞩目;一个在暗,寂寂无声。但你要说谁更重要,更不可或缺,看来还是张罢。
尹鹏颜计划跟踪这三辆车。按律,替天子办差的车无须接受盘查,一路畅行无阻。绣衣衙盯上它,不是查它合法的运输,是查它是否夹带私货如果这些私货和李息产生联系,证据就有了。
王贺抱病奔走灞桥,扯裂伤口,一动就痛,继续留守提供情报支持。张安世领两名讨奸兵潜伏城门口,等马车进城。他们在赌,赌剩余一百金的去处。但愿李息不要私藏,赶快拿出来用。
傍晚时分,三辆辎车鱼贯而入,抵达城门。城防士兵远远见到车顶的旗帜,立即驱赶行人,硬生生挤出一条通道让车先行。辎车驶上天子专属的横贯驰道,往西开进。
汉代马车种类复杂、名目繁多,因乘坐者的地位高低和用途不同,主要有辂车、斧车、轺车、轩车、辎车、栈车、金根车等。皇帝乘坐辂车和金根车,车上有“鸾鸟立衡”“羽盖华蚤”。高级官吏乘轩车,一般官吏乘轺车,贵族妇女乘辎车车厢像一间小屋子。不知道张罢怎么考虑的,用辎车拉钱,可能,他觉得钱和妇女一样需要宠爱吧。
李息用完受赏的两百金几乎不露痕迹,或许,正是借用了辎车。
辎车一路缓行,穿过城市,爬上巍峨的龙首山,钻进森严的未央宫,半个时辰后依次出来,奇怪的是,它们并未原路返回,而是沿着章台街向北,再右拐,停在一个货栈前。前两车驭手下来,在路边饮水用餐。第三辆车悄悄往前走,一直走到西安门。张安世按捺不住狂喜,几乎要叫出声来,这里,并非别处,乃未央宫的后背,驻扎着一支三百人的城防军,归李息指挥。果然,一名兵士背了一口麻袋出来,人车交错,驭手一捞,麻袋已经上车,好似骑术精湛的胡人骑士俯身捡起马下的羚羊。
辎车折转返回货栈,三辆车会合后往东走这就不合常规了,鄠县在长安的西边啊,他们绕来绕去干什么呢?辎车再次驶上章台街,左拐,向正北走,穿过长乐宫、丞相府之间的道路,前两辆车停在武库右侧。再往前十余步,就是横贯驰道了。张安世肚肠明镜似的:他们一定是在这里等第三辆车办事,办完后从驰道向西原路出城。果然,第三辆车继续往前走了一段,右转,绕到长乐宫北门,左转横穿驰道,驶进一片居民区。
怎么又到淮阴侯府所在的街区了?张安世心中一紧。
驭手下车,背一个布袋,提一个布袋,目测两袋东西超过一百五十斤。可他腰板挺直、脚步稳当,一点也不吃力,可见体力惊人,这样的壮士退役了实在可惜。他一边警惕地张望,一边埋头疾走。
看来,李息作为枢机人物,收集各方金钱提供给地下团队;水衡都尉张罢不但是其中一个金主,还给予人力和车马支持,打着天子的旗号挟带私货。
驭手拐了几个弯走到一栋半旧的宅邸前,左边门敲三下,右边门敲两下,不时大门裂开,露出一颗脑袋。
秀美若佳人,狡黠似狐狸,阴沉如黑蜧张安世狂喜,这不是安国少季又是何人?
此时,两名讨奸兵留守武库左近监视另外两辆车,张安世孤立无援,他暗自后悔,如果多带一些武士,就能发起攻击一举擒获。安国少季狡黠,此时不捕,万一逃走了,又将大海捞针。他决定冒险一搏,至于成败利钝无暇去管。打定主意,他从腰下抽出直刀,贴身墙根,在槐树树干和枝叶的掩护下缓缓向前,一步步逼近宅邸大门。
驭手交割了麻袋转身去了,大门咯吱一声紧紧关闭。不时,辕马长啸,吆喝声、皮鞭声和车轮声混杂,由近及远。
街巷空无一人,落叶满地,张安世从隐身处小步挪出来,踩着沙砾、碎石一步步走到道路上,深吸一口气,面向院墙拔足狂奔,准备借一冲之力攀上墙头,跳入院子捉人。他的身躯刚刚腾空,左脚踏上墙面,身后传来一阵尖厉的呼啸,腰腹一紧,身体不受控制地斜后坠落长鞭来势凶猛,原本冲着脖颈,还好袭击者没料到他跳得如此之高,缠住了腰,避免了硬生生拗断脖子。张安世重重砸落,碎石几乎硌断脊柱。不等他反应过来,袭击者一声不吭,左手银光一闪,匕首直插面门。张安世避无可避,索性不躲,右手翻转,左手帮衬一把,身子一扭,腾空三寸,从仰躺变成伏地,集全身气力挥动手里的直刀。匕首即将扎入他脑袋的一刻,刀刃砍中袭击者,齐刷刷切断小腿。那人凄厉地大叫一声扑倒在地,满面扭曲,暴睁血红的褐色眼睛,凶戾又绝望地怒视张安世——
长水宣曲。
张安世从他的面色和眼神里清晰地看到,这是一名老兵,他虽然没穿军装,但人血浇出来的凶煞之气令人肝胆俱裂。他极其机警,装作离开,去而复返,发起袭击。张安世不敢丝毫怜悯犹疑此人办的是皇差,背后是军阀,一旦留下活口,张家难免抄家灭门之祸。张安世单腿一跪,刀尖杵地,借力站起,一脚踢开掉落的匕首,两手紧握刀把,刀尖向下狠狠一扎,“呲”,利刃穿胸。
长水宣曲口鼻内污血喷溅,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声。
吵闹声惊动了府邸里的人,大门再次裂开,半颗脑袋探出来张望。张安世、安国少季一照面,都呆住了。过了片刻,安国少季颤巍巍地伸出手指,指向长水宣曲,又指指张安世,嘴里念念有词,仿佛说:“你完了,你完了。”张安世钢牙咬碎,右手一抡,直刀划了个弧线,临空砸向门缝。安国少季大叫一声,拔腿就跑。张安世顾不得有无埋伏,拼命冲上前去撞开大门,捡起直刀满院子追杀安国少季,安国少季大呼小叫,绕着亭台楼榭躲避。两人足足竞逐了半刻钟,安国少季武力不行,但体能奇佳,慢慢地张安世有些力不从心,肺部像要炸开一般。安国少季寻了一个空子,憋着一口气冲出了大门。
张安世知道,安国少季牵涉的已经不止一个案子,还关系到张家的存亡,生死系于一线,他拼尽全力追杀,刚冲出门,便看到惊诧的一幕被杀的驭手身边站了两三个人。他眼前一黑,感到肝胆一刹那间破裂了,整个人软绵绵地瘫倒,滚下台阶。
一个人抢前两步一把抱住他,缓冲了坠落的力量,两人一起摔倒。迷迷糊糊间,张安世百感交集,惊喜参半:“尹先生。”
尹鹏颜面色温和,但眼神间隐隐有一丝愧疚和不忍。一名讨奸兵拖着长水宣曲的尸体,一名讨奸兵抱着长水宣曲的两截小腿,撬开地下排污管网的封口丢将下去……这个人,从此消失了。或许,千百年后,有人会从倾颓的城市遗迹下挖出一具来历不明的骸骨,那时,他身上的一切关于人的信息,一切生死攸关的秘密,都已荡然无存。
讨奸兵铲除染血土壤的同时,大队同伴相继赶到。他们从府邸内提出两只布袋打开,里面果然装了明晃晃的黄金。这些金属的烙印已经被铁锤砸平了,但依然能看出它本来的面目:斩虏赏金。
所谓人赃俱获,此时获了赃,还差人。捕到安国少季,去与李息对质,案件将豁然开朗。
张安世挣扎起身,嘶声喝问道:“人犯去向何处?”
讨奸兵手指东北角一栋宏伟的大宅:“回禀校尉,属下亲眼所见,他爬树翻上墙头,跳进院子去了。只是,不知是哪位贵戚的府邸。”
这时,经过大半天的忙碌,太阳和人都累了,太阳下山了,人还在坚持办差,谋求生计。
望着暮色里青砖堆积成的高峻院墙,尹、张两人面面相觑:
“汝阴侯府。”
秦法,盗马者死。
经年的战乱,马成为稀缺资源,帝国将其作为战略物资统一管理,严格控制民间和政府保有的数量。一个小县的马匹屈指可数,大部分用于军队、驿站。夏侯婴作为沛县掌管县府车马的吏,结交的人不乏郡守、县令,能力不容小视。
他一生只做一件事:驾车,替刘邦和刘邦的子孙驾车,从高帝一直到文帝,他都任太仆。他是天子、皇后、太子最亲近的人,终生恩宠不绝。刘邦一生最要命的劫难鸿门宴、荥阳失陷、彭城溃败和白登之围,夏侯婴都发挥了起死回生的作用。
夏侯婴还善于识人,向刘邦推荐韩信、季布、薛公。此三人皆国士,自楚归汉,为汉家肇基、立业建立了卓越功勋。
附从刘邦造反的功臣,大多保不住身家,幸存下来的,三五世后家族就衰落了。而夏侯婴的后人绵绵不绝,英才辈出。
此时的汝阴侯名叫夏侯颇,夏侯赐的儿子、夏侯灶的孙子、夏侯婴的曾孙。他还有一个身份,天子的姊婿刘彻同胞长姐,本封阳信公主,因下嫁开国功臣曹参的曾孙平阳侯曹寿,又称平阳公主。曹寿去世后,平阳公主改嫁于他。
面对这样一位贵人的私宅,绣衣衙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夜闯。但是,如果不突入搜捕,走失了钦犯,案子必将陷入停滞,眼睁睁看着破案期限的绞索越收越紧,坐以待毙。
尹鹏颜令讨奸兵退下,隐身街角,避免露出行迹。张安世招手示意,治狱吏奉上一块宽且厚的白桦木牍,研磨了浓墨,递来一支狼毫竹节笔,尹鹏颜蹲下来,按住上端,提行写了一个大大的“谒”字,竖行写了两排字:
绣衣直指尹鹏颜
再拜请平阳公主
写罢他搁笔整装,治狱吏退下。尹、张对视一眼,缓步走向汝阴侯府。两人上了台阶,正要叩门求见,府内突然传出喧闹声,有人疯了似的大喊大叫,掀翻了胡床,砸坏了窗子,女人惊叫,男人气急败坏,怒喝道:“抓住他、抓住他,该死的贼!”不时,火把大举,无数人乱糟糟地跑来跑去,兵器声、脚步声、叫喊声响成一片,几乎掀翻了天。又过了片刻,众人颤声高喊:“公主!”嘈杂的声音像被风刮走一般,顷刻间荡然无存,汝阴侯府比淮阴侯府还要冷寂,连虫鸣都停止了。不知过了多久,公主厉声道:“夏侯颇,遭瘟的公猪,你干的好事,连姨娘也不放过。给我打!”众人毫不迟疑,应声挥鞭,用尽力气讨好女主人,规避自己的责任,噼噼啪啪,开出了无数鞭花,打响了无数爆竹,男人的求饶声、女人的哭喊声扯碎静谧的夜。打到三十鞭,男女声音越来越小,哭喊变作抽泣、抽泣变作呻吟、呻吟变作无意识的呢喃胡话,再打下去,恐怕性命不保。有人轻声道:“公主,君侯晕过去了。屁股烂了。”公主毫不怜悯,喝道:“翻过来,打!”
张安世苦笑道:“尹先生,你猜,里面发生了什么?”
尹鹏颜道:“风流的汝阴侯与女人通奸,被安国少季撞到,引发平阳公主警觉……这是人间最常见的剧目啊。”
“我们现在叫门如何?既能进去搜人,还能救两条性命。”张安世讪笑道,“最差,保住汝阴侯的命根子。”
尹鹏颜迟疑道:“这位公主刁蛮任性,连曹参、夏侯婴的子孙都降伏不了他,就凭你我?子孺啊,撞破公主的家丑,让她颜面无存,只怕我俩也要被拉进去打,打死方休。不,打断方休。”
张安世疼得咧嘴,下意识去捂下身,苦着脸道:“如之奈何?”
“令弟兄们远远地监视,好生警戒,切勿遗漏进出的人。”
说话间,脚步声响,府门洞开,一名执事带领两名仓头,拖出来一具血肉模糊、赤裸的身体。执事前脚出门,赫然见两条黑影森然并立,大惊失声。张安世抢先一步,一把捂住他的嘴,喝道:“住口!漏了公主家事,你想死不成?”
仓头见对方穿锦装、带兵器,受其气势震慑,俯身垂首,不敢出声。执事被这句话砸晕,张口结舌。尹鹏颜沉声道:“我奉公主令在此等候多时了,贱人交给我,我自会处置。”
张安世补充道:“汝阴侯与这贱婢通奸,公主早已知之,今夜定下计策,喊人撞破,捉奸捉双。我们两人候于门外,替公主和夏侯家永绝后患。人交来,我们拘走。”
执事彻底蒙了,结结巴巴道:“可,可公主吩咐下走……”
“嚓”,张安世抽出刀,架在执事脖子上:“公主早已怀疑你一心向着夏侯颇,果然。撮合勾连、把门望风也有你的份吧?你这吃里爬外的家伙,吃我一刀。”
在恶婆公主和两尊凶神的双重压迫下,执事的意志彻底崩溃,一边告饶,一边挤过门缝,跑回侯府了。张安世作势威吓,给仓头一人踢了一脚,两人落荒而逃,府门随即紧闭。
尹、张相视一笑,定睛一看,原来是名女子,看其年纪已经不小了,视其发髻,为御婢无疑所谓御婢,即以身体侍奉主人的婢女,与妾性质相似而名分不同。
张安世上前半蹲检查伤情,同时挥手叫来两名下属,抬女子到街角僻静处。他作为刑名世家的人,像极了一个仵作,看人往往缺乏趣味,并不计较男女之防,这也是张家人的特性。那两名部属年纪尚轻,搂抱如此曼妙的躯体,根本把持不住,舌头都伸出来,身体的某些部位产生了明显变化。张安世见状,将其叱退,脱下长袍盖住那女子。
尹鹏颜招招手,向一名讨奸兵要来水囊,兜头盖脸浇到女子身上,张安世见状一惊,想不到尹先生如此粗暴。那女子经此一激,喉咙一动,微微张开左眼。尹鹏颜眼神冷峻,严厉地道:“夏侯赐待你不薄,他尸骨未寒,你竟敢与他的儿子通奸,公侯之家的门风都被你给败坏了。公主向衙门告发了,我亲自问案,我问你答,若欺瞒,乱棍打死,寸磔喂狗!”
女子看见身穿锦衣官服的人恶狠狠地逼视她,残存的羞耻感、警惕性彻底崩溃,连声求饶,表示一定配合。
“刚才你们是不是在行好事?”
女子顾不得害羞,低声回答道:“是。”
“有人闯进来,是不是?”
女子哭泣道:“平时都是等到半夜,公主睡了,夏侯颇点三炷迷香,熏倒雌虎,以防万一,才叫我到花亭。今夜,他过于性急了。君长啊,我一介女婢,主人叫唤,我岂敢不从……”
尹鹏颜喝道:“闭嘴,你的主人是夏侯赐,不是他的儿子夏侯颇。我问你,闯进来的人什么模样?”
“院子里没有燃灯,那人来去飘忽,看不清楚。我与主人,我,我与夏侯颇正在……那人突然出现,取池边木桶舀了半桶水,全部倒在我们身上,伸手摸了妾的……用手弹夏侯颇的……阳物,一边嬉笑一边跑到后院,把桶砸进公主卧房,大喊大叫,闹出很大的动静妾羞惧万分,只顾得遮挡身子,真没看清他的面目……”
尹、张二人一听,脑海里闪过方才的画面,又好气又好笑。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安国少季竟然还有心思戏弄耍笑,真是个亘古少见的奇人。
尹鹏颜问出一个关键问题:“人去了哪里?”
“翻墙往南边去了。”
尹鹏颜心头一冷,颤声追问道:“东南还是西南?”
“正南。”
凉气同时从头顶和脚底生发,往心脏处相撞,尹鹏颜不由得变了声调:“正南?”
女子惊恐叫道:“君长,妾不敢说谎!妾亲眼所见,确实正南,不信你问夏侯颇!”
尹鹏颜叫来两名讨奸兵,严厉警告他们休生奸邪之心,速速送女子到绣衣衙附近的据点,延请医工好生治疗,不许泄露其行踪。讨奸兵深知直指使者既慈悲又狠厉,收起淫心,稳住神智,裹紧女子,扛着走了。
张安世旁观这一幕,既为尹鹏颜的直接高效感到钦佩,又为正南方带来的压力感到疑惑。他心间一动,想到一个去处,不禁悚然:“正南,可是?”
头顶星光摇曳,一片模糊,竟是十数颗流星陨落了,大地无故起风,尹鹏颜沉声道:“长乐宫。”
汉七年,萧何受命在秦兴乐宫基础上建成汉长乐宫。高帝时期,此为皇宫,汉朝的政治中心。惠帝开始,太后居长乐宫,皇帝迁往未央宫,惠帝经常到长乐宫向吕后请安,征询军国大计。
人们责备刘邦滥杀功臣,认为他刻薄寡恩,事实上,他杀的是称王称霸的枭雄,对丰沛故人十分宽容厚道,一一给予高官厚禄,尤其对相识于寒微、患难于艰险的兄弟夏侯婴,曾立誓说:“他日得志,我将在家边盖一所大宅,赠给夏侯,请他拱卫刘氏。”多年后,吕雉、刘盈信守承诺,把紧靠长乐宫北面的一处宅邸赐给夏侯婴,名为“近我”,意即“离我最近”,表示格外的尊崇当年刘邦逃难,为了减轻车辆负荷,数次把一双儿女推下车来,若非夏侯婴冒死力保,刘盈可能已经夭亡了。
长乐宫与未央宫,上有悬空的复道相连,宫室三里内禁绝高宅大院,恐阻碍天家的风水,遮挡皇室的视线。皇帝却偏偏建造了两栋堪比宫室的建筑赠予臣下,一栋是汝阴侯的“近我”,一栋是韩信的淮阴侯府。汝阴侯做皇帝的邻居,是皇家离不开他;而淮阴侯在皇宫左近安家,是皇家忌惮他据说,站在长乐宫的望楼上,能俯览淮阴侯府的每一个角落,就像人类俯视蚁巢一般。
淮阴侯府、汝阴侯府与长乐宫比邻而居,皆高峻阔深,但并非完全一样淮阴侯府隔了一条街,汝阴侯府仅隔一面墙,亲疏之别显露无遗。如果不是君臣有序、尊卑有别,刘家一定会拆掉院墙,两家混同一家。
安国少季逃出秘密据点,一上街便受到等待多时的讨奸兵围堵,慌不择路跑进汝阴侯府。府内豢养家兵三十,三班轮值,他刚从墙上跳下,立即被暗哨发现,于是制造混乱,趁乱逃命。汝阴侯府与长乐宫之间象征性的矮墙过去是君臣情义的见证,此时成了罪臣逃遁的生路。
皇后卫子夫来往于两个居所,一个未央宫的椒房殿,一个长乐宫的长信殿。长乐宫,皇后居室,禁脔中的禁脔,如果说私闯彘林是刺探天家的花园,尚可忍受,那擅闯长乐宫则是进了皇后的卧房,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名讨奸兵小步跑来,气喘吁吁地禀报:“中尉已然警觉,盗隼卫集结完毕,正在赶来的路上。”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张安世神色肃然。尹鹏颜道:“子孺,如之奈何?”
“为今之计,令属下弟兄监视长乐宫,确保困住安国少季。待天亮后,请得旨令,会同有司入内搜查。不过……围困皇后寝宫,这也是重罪啊!属下技穷,不知如何是好。”
“子孺所见极是。”尹鹏颜说罢,转身就走。
张安世以为他准备放弃了,想不到尹鹏颜并未离开,而是阔步走向汝阴侯府,快步上阶,立于雕花门楣下,晃动铺首衔环,朗声道:“绣衣直指尹鹏颜,拜见平阳公主。”
府内听到访客的名号不敢怠慢,一阵急促的脚步由远及近,少时,厚重的朱红大门裂开一道缝隙。阍者见了当面的名谒,查证无误,躬身行礼,语气热情而行动冷漠:“直指使者远道而来,有失远迎。敢问见我家主人何事?此时,主人想必就寝了,可否明日一早……”
话音未落,庭院内一声娇喝:“该死的村夫,尹先生赏脸来见我,门楣生光,竟敢推三阻四,还不请来!”
阍者连声告罪,众人一拥而上,大门彻底打开,引导尹鹏颜直入前院花厅。稀薄的星光下,一中年美人着单薄柔软的抱腹内衣,于亭下闲坐,右手举酒盏,单腿挑于栏上,蛾眉颦笑,举手拍打栏杆,道:“尹君,快来,坐我身旁。”
是不是炙手可热的人都不怕冷?尹鹏颜见她衣衫薄且露,脊背一览无遗,手足胸腹若隐若现,两腿之间隐约可见,比饮血的炭刀还刺激观者的耳目,不禁两腮一红,垂首低眉,目不斜视,行礼致意:“公主。”
看起来,平阳公主身心极为舒泰,她方才执行家法的威严想必是浮于表面的,没有一点丈夫偷腥的女人该有的锥心之痛,笑道:“坐下,你这样站着俯视我,岂不是什么都教你看去了?”
尹鹏颜大囧,赶紧坐到亭间木栏下最远处,背靠亭柱,与公主隔了五步之远,纵是这样,随着静谧的微风轻拂,依然兰香扑鼻。
平阳公主笑骂道:“良辰美景,夜风和煦,本来是春闺酣睡的时节,谁承想,我那不成器的良人偏行歹事,竟与他阿父的侍婢幽会通奸。尹君,你坐处,正是他们行好事的地方……”
尹鹏颜心头一颤,方寸大乱,如坐针毡,无奈移身半步。这样一来,更靠近公主,目光无处闪避,眼睛想不看也不行了。
平阳公主道:“这整条长几,他们都敦伦过,你还想避坐哪里?”说着,食指轻拈,微触香唇,挪身向尹鹏颜靠近。她长腿一伸,涂着赭红颜料的纤纤细足触碰到尹鹏颜的衣衫,若即若离地开始挑逗。
平阳公主下嫁两任丈夫,一个体弱早夭,一个寻花问柳,心思、身体都不在她身上。公主浪漫多情,皇家门禁又极其松弛,难免放浪。
尹鹏颜喉咙干涩,胸腹欲裂,颤声道:“此公主家事,不足为外人道。”
平阳公主展颜一笑,像开了一朵夜花:“先生是天子贴身的刀,悬挂亵衣之上,朝夕不离,可不算外人。”她藕臂摇曳,笋指搭上尹鹏颜的左肩,轻轻点击,咯咯嬉笑。
尹鹏颜敛目沉声道:“回禀公主,下走奉旨办差,深夜叨扰,有一事欲劳烦公主。”
平阳公主道:“咦,智计无穷、举世无双的尹鹏颜尹先生,还用得到我?不是我托大,这大汉天下,尤其这长安城,还没有办不成的事……只是……你拿什么来换?”说到此处,欲言又止,凑近了情意绵绵地端详尹鹏颜,一双湿漉漉的媚眼春意盎然。
兰香直入心脾,呼吸轻抚面目,尹鹏颜一颗心怦怦乱跳,极力按捺着。唇角一热一凉,公主的纤指已挑开他的嘴唇,将玉盏凑到他唇角,酒液直入口腔,顺着咽喉烧出一阵炽烈。
尹鹏颜一时恍惚,凭借仅剩的理性后退起身,垂首行礼:“公主,事态甚为紧急,谋刺大将军、骠骑将军的重犯逃遁长乐宫……”
许久不闻回声,想必公主引诱不成,满腹羞怒,尹鹏颜悚然,残余的迷思一扫而空。
月上高天,星光欲坠,公主裹紧衣衫,冷冷道:“吾这里是汝阴侯府,与长乐宫有何关联?直指使者找错地方了吧?”
尹鹏颜深知,平阳公主作为大汉天子的同胞长姐,擅于权谋,一向活跃,在国家政治版图上举足轻重,皇后和大将军、骠骑将军的功名富贵皆出于此,得罪这样一个人,绝对不会有好下场。一念及此,他抬头温声道:“公主,如今整个长安城都知道下走出衙办差,府前人多口杂,耽搁不得。待此事过后,寻一闲暇,专程前来与公主说些消遣的话,可好?”
一句话扫清了平阳公主的怒意,引得她春心荡漾,两手一展,衣裳愈发散开。尹鹏颜忙低头,她已轻移莲步,唇齿凑近他耳垂轻语道:“来时不用沐浴,我这里汤池上好。”说罢,眼神一厉,变了颜色:“来人!”
三名锦衣少年闻声而至,垂首而立。平阳公主手指一人,道:“尹先生,这是我的舍人周长孺,平常写赋悦人。来,见过尹先生。你陪尹先生去砸长乐宫的门,告知卫子夫,务必全力配合,不得阻挡。”
“奉命。”那周长孺年十六七岁,生得粉面红唇,娇嫩柔软,斜看向尹鹏颜的一双眼睛却凶狠凌厉,满含恨意。
翁孺、子孺、长孺,男子们怎么如此喜欢用“孺”做字?可见长久以来,祖辈、父辈的词汇也太贫乏了,起不出花样翻新的好名字。
“尹先生,那卫子夫本是吾的家婢,你不必怕她,但有所求,尽管吩咐,她还不至于不看我的颜面。”平阳公主的声音由高至低,逐渐舒缓,打了两个呵欠,懒懒伸开双臂,两名小郎赶紧上前扶着。她话音形同游丝,又似呻吟:“我困了,这就去歇息。尹君,莫忘了我们的约会。明日此时,我换一身衣裳,原处等你。”
说着她媚眼一闪,满庭春色,粉臂架上两名年轻小郎的嫩肩,念念有词,娇喘吁吁,蹒跚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