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衣使者旗下的治狱吏、讨奸兵簇拥着田甲和朱安世,打马来到长安城西孝里市,围住一道朱漆大门,点起火把,猛烈捶门,高声喧哗。
门楣之上,黑板朱字,御笔亲书“博望侯府”。
一开始田甲想不明白,为何作为上官的尹鹏颜不直接向朱安世下达命令,还要费尽周折搞来郭解的耳朵。一路上,田甲开动脑筋想了半天,终于得出答案:朱安世一向仰慕甘夫,而甘夫是博望侯张骞的生死弟兄,如果直接让朱安世到博望侯府办事,朱安世极有可能抵触、排斥。但是,一旦搬出郭解,朱安世的态度就变了,他将按照尹先生的主张尽职尽责完成任务。
想到这一层,田甲暗自得意,夸赞自己聪明,但他仅仅自满了两个弹指,就恢复了正常的神智,对这种胡乱的猜测产生了怀疑。太牵强了。
但是,无论如何,朱安世毕竟跟着来了。如果没有这个帮手,自己一个刚刚脱离市籍的贱民,哪有底气闯进汉侯的府邸啊?
自接到天子的指令组建绣衣使者,展开行动不过两三日,尹鹏颜步步料敌先机、环环紧密相扣,完成了周密的布局,取得了辉煌的战果。当捕猎的巨网缓缓铺开时,田甲才真正领教到尹鹏颜一等的谋略,他对形势的洞察、对人心的把握,像鬼神一般深邃透彻。田甲走南闯北,游刃黑白之间,阅人无数,积数十年观感,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尹鹏颜。
阍者惊醒,府门裂开一条缝隙,眼神里带着狠戾的刀光,喝问道:“谁人半夜骚扰博望侯府,还有王法吗?”
田甲出示绣衣使者令牌,阍者打量一阵,轻蔑地道:“这是甚衙门,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阍者根本没有想到,这竟然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随着尾音吐出,一把铁杖从门缝上端劈下,把阍者的脑袋连带铜锁削成两半。凶神恶煞的魔王朱安世一马当先,踏血而入,讨奸兵撞开朱漆大门突入庭院——十数年来,长安城发生过无数抄家灭族的大事件,府邸里的杂役有些曾在大臣和宗室家服务,雇主的家族衰败了,这才投奔张家。他们看到这种场景,战战兢兢地跪满一地。
田甲道:“你们家主母呢?”
一名执事模样的人颤声道:“我家主人奉天子令,出使乌孙数月了。”
朱安世一脚踢倒他,执事后脑撞上花坛,血流不止。
田甲道:“我不问张骞,我问挛鞮解忧,她在什么地方?”
执事哭诉道:“她听到朝廷抄家的消息,翻墙走了。”
朱安世唇角挤出一丝讥讽的笑,铁杖一扫,热血喷溅,执事的头颅滚落水池,咕噜咕噜冒出一串血泡。
田甲装模作样捂着胸口,悲切地叫道:“该死的朱安世,你怎么这样暴力?你忘了朝廷怎么杀郭解全家的吗?那时你就跪在人群里,看一颗颗人头落地。怎么,现在轮到你抄家了,你却忘了本,变本加厉吗?”
朱安世哈哈大笑,拿刀东指西指,一一点卯,讨奸兵按他指令,将人一个个拉出人群,一排跪倒。朱安世一个字不问,连杀五人,不时浑身浴血,整个人好似地府来的恶鬼,胆小的仆役早已吓得昏死过去。杀到第六人时,那人涕泪齐下,凄厉地求饶道:“我招,我招。我们不是博望侯府的家人,我们是领了冢蜧密令,前来办差的。”
数名杂役一起叫喊起来,七嘴八舌呼救道:“救命,救命,令史君救命!他们都是盗贼。”
朱安世和田甲相视一笑。
田甲喝问道:“听仔细了,说出冢蜧的真实姓名!”
那人脸色煞白,发出一阵恶臭,裤管下流出些污浊的液体,直哀声道:“小人真的不知,他这般身份的人,岂是小人能接触到的?!”
北军进驻抚远镇的同时,廷尉府和绣衣衙的求盗、治狱吏、讨奸兵随行突入,他们迅速排查了全镇数百户人家,要求两个时辰内外出的人丁必须归家,同时向主管官吏报备。两个时辰后依然没归位的,总计五十三人,由五名宫廷画工根据知情人的讲述仔细辨识,画影图传,紧急送往长安城的“浆房”交予沮渠倚华,然后装在榆木箱子里送予田甲。田甲和朱安世根据人物的相貌特点,逐一排查仆役,发现潜藏的十多名抚远镇居民。非常时期,这些人跑到博望侯府仅有一个理由,他们抢先一步控制了张骞的眷属。
朱安世知道事情紧急,慢慢审问结果难料,对这些双手沾过人血的凶顽之徒,唯有使用暴力才能解决问题。果然,杀掉几个人后,终于有一个人屈服,带着讨奸兵打开厢房。
房内场景令人作呕,十一具残缺的尸身堆砌在角落,衣服被剥得精光,一旁的柱子上捆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子——博望侯的妻子挛鞮解忧。
眼前所见令朱安世愤怒不已,他一杖砸碎带路的盗贼,折转身大步流星又杀三人,凑够十一人之数,这才罢休。随行的讨奸兵在一旁看着极其震惊,他们第一次见到杀人如此干脆凶残的官差。田甲认为,绣衣使者身负钦命,应该按照律令行事,不能胡乱杀人,但他依然放纵朱安世的愤怒,坐视流血事件愈演愈烈,直到贼人全部被诛。
仆役们逃出鬼门关,跌跌撞撞跑向堆放同伴尸体的屋子,哭成一片。
不时,挛鞮解忧缓缓走到两位校尉面前一一行礼,用生涩的汉语从容道:“诸位光临寒舍,有失远迎。”
不愧是生长在草原大漠之上的匈奴挛鞮氏的居次[1],她一个妇道人家,遭此血腥的变故,神色却一点也不慌张。对这样的巾帼英雄,田甲十分佩服,但还是满面冰霜,道:“夫人,你不用感谢我们。我们此行的目的,和这些杀手一样。”
挛鞮解忧笑道:“你们是官,他们是匪,怎么会一样?”
田甲道:“我们一样。而且,我们比匪还凶。匪杀人,会受到通缉,要偿命。官杀人,写一叠卷宗,构陷一个罪名,交代清楚,也就罢了。”
朱安世再次举起血淋淋的铁杖,悬在一个仆役头顶,此人大骇,两腿一软瘫倒在地,他怕哭声惹怒朱安世,不敢出声,喉咙里发出动物垂死时的音节。挛鞮解忧见识过他们的心肠手段,不再抱着苟且的念头,直言问道:“你们要找甘夫?”
田甲道:“他是你唯一的朋友。除了你和君侯,不会有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挛鞮解忧道:“你们希望通过他追查冢蜧?”
田甲道:“是。”
挛鞮解忧道:“我帮你们寻找甘夫,他供出那个人,是不是能将功折罪?”问了这一句,又连连摇头,喃喃道:“以他的个性,根本不会出卖同伴。逼得太紧,他一定自杀。”
田甲道:“你不愿意帮我们?”
挛鞮解忧道:“我似乎帮不了你们。”
朱安世的铁杖作势劈下,杖下的仆役屎尿齐出,登时晕厥。
田甲冷冷道:“我给你一个选择,要甘夫,还是这满府的人?”
挛鞮解忧浅浅一笑:“好,你们放过我的家人,我带你们寻找甘夫。他受了重伤,无法动弹,你们马上就能见到他。”说着径直往府外走去。
仆役们哭喊着拉她,挽留她,挛鞮解忧惨然一笑,不受情绪的影响,冷酷地挣脱,大步出门。
义渠昆邪坐下来,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咂咂嘴道:“你想到的我也想到了,我早你一步令十一名弟兄控制了博望侯府。哈哈,你的人现在才去,晚了。”
尹鹏颜轻轻笑道:“真的吗?”
义渠昆邪一下没了底气,但依然嘴硬道:“这几个人,都是精锐中的精锐。”
尹鹏颜道:“自商鞅变法以来,中土逐渐形成了严密的户籍制度,普天之下的民众繁衍生息、迁徙调动、伤亡籍没,皆载籍簿,留存痕迹。南归匈奴十数万众一直领取朝廷的钱粮赏赐,民政官早已登记在册,周详记载姓名、年龄、相貌。经长安令同意,这几天我的下属前往库房查阅抄录。他们查过抚远镇离家的男丁,专门造了一份名册。”
匈奴民政管理粗疏,哪里想得到这种精细之事?义渠昆邪大脑充血、两眼一黑,颤声道:“那又怎样?”
尹鹏颜道:“我的部下商请军队清查全镇人丁,将那些尚未归位的一一画影图传,急送长安,校尉们拿画像前往博望侯府按图索骥,立即就能找出这些人来。”
义渠昆邪犹自不服:“找出来又怎样?绣衣使者麾下,校尉、治狱吏、讨奸兵有一个算一个,总数才三十人,机构初建,治牍、断狱、理财、炊事、打扫的杂役占了大半,能用来作战的不过十数人。”
“对付他们,一个人足够了。”尹鹏颜一字一字道,“祁连山、汉军亭,他的表现,你那些党羽可能向你描述过。”
格战校尉朱安世。
义渠昆邪闭紧了眼,好似烈酒入喉,分外呛人。时间随着山风流淌,小镇刁斗响起,三更了。义渠昆邪骤然伸手,抓住尹鹏颜左腕,惨然一笑:“你陪我出去走走。”
尹鹏颜没有回避,从容笑道:“携手夜游,太亲密了吧?”
义渠昆邪道:“你一定要来,我让你看看,风景真美。”
尹鹏颜道:“好。”
义渠昆邪已醉,踉跄出了终南汉宅,尹鹏颜宿伤未愈,几乎被他拉倒。两人都极其虚弱,斜靠在朱漆大门前俯视整个抚远镇。匈奴太子的大墓突兀地挡在面前,义渠昆邪眉宇间积累起无限的悲凉。镇内灯火寥落,人们安然入睡,偶尔听见几声鸡鸣狗吠。
义渠昆邪道:“温馨吧?”
尹鹏颜道:“嗯。”
义渠昆邪道:“你还记得宴会上跳舞给你看的人吗?记得弹琴给你听的人吗?记得切肉给你吃的人吗?记得倒酒给你喝的人吗?”
尹鹏颜神情萧索,眸间掠过一丝痛意,情思悠长,缓缓道:“记得。尤其记忆深刻的是,还有三个小男孩、两个小女孩送了几捧花给我。”
义渠昆邪眉眼里痛楚渐浓:“他们都住在山下。”
尹鹏颜道:“山下。”
义渠昆邪凄然道:“你一旦向未央宫奏报,这两千一百一十六条生命就消失了。整个山谷、整片山岭,就会火光冲天、哀号四起、尸骸遍地。”
尹鹏颜眉目间涂上厚厚的痛苦之色。
义渠昆邪道:“你的目的是拯救无庸家族,如今,他们已经脱离险境,你的任务完成了。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和你没有关系,你有没有想过就此离开?”
尹鹏颜长久不语,痴痴地看着山脚,过了几十个弹指,语带锋芒,沉声道:“那么,漠北自杀的李广将军怎么算?前军军营死伤的人命怎么算?弱水置葬身火海的将士怎么算?汉军亭无端殒命的人怎么算?”
义渠昆邪眼眶流淌出一阵绝望。
尹鹏颜道:“为甚离开的不是你?”
义渠昆邪道:“离开,你以为我不想?可是,抚远镇这两千多人,陇西、北地、朔方、云中、代五郡十万部众……我不管他们,他们怎么办?”
尹鹏颜厉声道:“恰恰相反,你才是他们祸患的源头、悲剧的种子。就是因为你做的这些恶事,才置他们于险地、绝境。如果没有你,他们根本不用提心吊胆,根本不会遭遇飞来横祸。”
义渠昆邪喃喃自语,勉强安慰自己:“我不相信,汉朝皇帝狠得下心一次杀几万人。”
尹鹏颜道:“你忘记了骠骑将军仅带数名侍卫突入休屠部,调集大军,斩杀八千人?这样的杀伐,就在你眼皮底下发生过。将军能杀八千,皇帝为何不能杀八万?”
旧事重提,义渠昆邪浑身一颤,手足麻木,想起一些不堪的过往,神情更为痛苦悲凉。不时,云聚于顶,山风凌厉,好似遍野烽火、林立刀剑,掀起这个匈奴汉子的袍服,扯碎他的皮肉。义渠昆邪语气哀婉,带着商量和求饶的味道:“我有三百眷属,如果我走了,他们怎么办?”
尹鹏颜道:“你可以带他们走。”
义渠昆邪道:“无论出北地、走上郡、踏九原,还是渡黄河、穿河西、凿西域,走到匈奴领地,漫漫长途,不止千里。我如果携带眷属遁走,肯定被廷尉和汉军追上。但是,留下他们,必然是坐以待毙。我……”
尹鹏颜感叹,对这个人充满了同情。但是,这种同情与他的身份和职责严重冲突。作为天子腰下一把暗器,绣衣使者的首领,岂能妇人之仁?
义渠昆邪道:“你能设法保住我的眷属吗?有的话,我马上就走。”
尹鹏颜陷入深深的沉思,他开启智慧的宝库,搜寻一条或许根本不存在的万全之策。
突然,黑沉沉的身后传来两声冷笑,一个声音冷峻地道:“想走,不可能了。”
挛鞮解忧缓步出门下阶,神态平和地转身回望“博望侯府”几个大字,然后步履稳健地往雍门方向行去。一队巡夜的士兵路过,领头的军吏见到生人,当先急奔而来,训斥道:“大胆,你们不知宵禁之令吗?”
田甲出示绣衣校尉腰牌,军吏肃然,恭恭敬敬行礼,规避而去。
绣衣衙诚然是一个制作和配给服饰的部门,但绣衣校尉佩戴的腰牌,却是期门军正经武职军官的令符,代表他们身份贵重,一向办理皇差,城防军的军吏们看得清楚,自然不敢招惹。
挛鞮解忧走在中间,田甲和朱安世行在左右,讨奸兵数人跟随身后,众人沉寂无语,一直走了半个时辰。夜风清冷,田甲鼻翼清凉,裹紧外衣:“甘夫藏在哪里?”
挛鞮解忧道:“你们在找他,那个人也在找他,当然要藏深一点儿。”
田甲道:“那个人,就是你们说的冢蜧,我们追寻的幕后主使吗?”
挛鞮解忧道:“这个你得问甘夫。”
田甲道:“说说你和君侯在匈奴的往事吧。”
挛鞮解忧眉额间拂过一丝温柔,脚步不知不觉放缓:“这些事和案子有关系吗?”
田甲道:“没有关系。不过,我看路途还长,说说话免得无聊。”
挛鞮解忧笑道:“我闻说廷尉的门客是个话痨,果然如此。”
田甲佯怒道:“谁在背后说我?报上名来,我要构陷一番,算入贼党,咔嚓!”
挛鞮解忧道:“我夫君说的。”
田甲喜道:“君侯知道我?”
挛鞮解忧道:“不是我自夸,博望两个字确非浪得虚名。且不说长安,即使河西、西域、匈奴地,他知道的事情和人物也不少。”
田甲道:“看起来你很欣赏他。”
挛鞮解忧道:“不是看起来,而是行动上、精神上,无条件地、全身心地爱慕他、敬仰他。”
朱安世道:“对,君侯是当今天下第一等的大英雄。”
田甲道:“朱安世,你掺和甚,你知道甚?”
朱安世道:“我佩服他的野外生存能力。”
田甲道:“也是,穿越不毛之地,征服黄沙荒漠,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挛鞮解忧道:“夫君说,这不叫征服,要感谢大自然宽容慈悲,允许他活着通过。”
田甲道:“朱安世,说到野外生存能力,我们现在去搜捕的这个人,你佩不佩服?”
朱安世道:“佩服,十分佩服。尤其是他的箭术。”
挛鞮解忧道:“如果没有奉使君甘夫,也就没有博望侯张骞。”
田甲有些伤感,道:“现在逼得你带我们去寻他,他一旦落网,最终的结局,可是能抄家下狱、枭首示众,让你背叛朋友,真对不起你。”
挛鞮解忧笑道:“没什么。你们秉公察狱,无可厚非。甘夫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了,他功业不朽,常存于世,他的肉身何时死不重要。”
田甲听了感慨不已,沉吟半晌,转头看着朱安世问道:“你仰慕甘夫这样的英雄,一会儿见到他你会放过他吗?”
朱安世道:“不会。”
田甲颇觉诧异,喃喃道:“我以为你会。”
朱安世道:“我领受了天子的指令,背负着郭大侠的期待,不能因为仰慕谁而背弃职分和故主。”
田甲喉咙里翻卷着苦涩的滋味,幽幽道:“原来,你是一个把主子看得比道义贵重的人。”
朱安世神色凝重,长叹一声放弃折辩,算是默认了。
“田公,你错了。”挛鞮解忧道,“朱君不是怕对不起谁,而是不愿甘夫饱尝逃亡的痛苦。毕竟,那滋味真不好受。”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挡住了一座山,朱安世车轮一般的脚步竟然停滞了两三个弹指。
又行了一阵,远远望见巍峨的阙楼,已然走到了长安西北方的雍门。城楼高峻,投下漆黑的暗影,人物显得渺小,备感压力。
田甲觉得有些不对,问道:“甘夫不在城内?”
挛鞮解忧道:“在。”
田甲更觉惊疑:“哪里?”
挛鞮解忧手指雍门城楼。不等田甲回过神来,她径直登上阶梯,往城墙上走去。守卫城门的军人闻警而动,各持兵器聚拢过来,厉声喝问。田甲赶紧出示腰牌,一一解释。待他说明情况抬起头来,只见挛鞮解忧已经登上高耸突兀之处,站在墙垛上眺望西方,沐着凌厉的冷风,衣裙飘飘。
田甲终于醒悟,不觉大骇。他看见朱安世还在发呆,一脚踢在对方腿上,嘶声喊道:“拦住她。”
朱安世狐疑地问道:“什么?”
田甲叫道:“她要跳楼了。”
朱安世若受雷击,大吼一声撞开面前的士兵,豹子一般往城楼上狂奔。
田甲叫道:“挛鞮解忧,你不要忘记了你和张骞的孩子!”
挛鞮解忧浑身一颤,转过身来,眼角噙满泪水,脸上却从容欢喜。随即,春风般的笑意被黑漆漆的夜色吞噬了,一道身影迎风坠落,众人失声大叫。
朱安世肃立半途,虎目圆睁,眼泪不受控制地喷涌。田甲紧咬牙关,肌肉变形,好端端的一张脸好似迎面受了一记铁杖,骨肉皱巴巴贴在一起。
抚远镇,终南汉宅。云深月收,暗无天日,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王贺缓缓走出暗影,冷峻地道:“君侯,归附汉朝是你主动的选择,朝廷待你不薄,天子宁可让几个郡的黔首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也要养你的族人。关东发大水,朝廷不惜迁居七十万居民到关西,省下赈灾的粮食给你们匈奴人。不仅如此,天子还减少御膳,出内府私产养活你们,连天子驾车的马都送到镇里,供你驱策……亘古以来,有谁像天子一样对降人比对亲人还宽纵的?哼,你为何一次次反复,做出这些令人震惊的事情?”
义渠昆邪又惊又怒,目光惶急阴冷地扫向远方,搜寻他的护卫——终南汉宅楼宇重重,庭院幽深,方圆数里林木繁茂,明岗暗哨不可胜数,一向戒备森严,不知王贺用什么方法轻易突破了守卫的耳目。
十数头恶狼般凶悍的猎犬雀跃而来,摇头摆尾,亲热地簇拥着王贺,一颗狗头突然往后背倾倒,好似掉落一般,令人瞠目结舌。里面立起一道娇小的身影,迅速脱掉狗皮。
沮渠倚华。踏雪驱狼、纵横险恶山林的沮渠倚华。
狼犹如此,何况犬乎?义渠昆邪愕然,他视作铜墙铁壁的忠诚犬队,竟然成了最大的漏洞。前些时日那些监视王贺、沮渠倚华的人被自带的恶犬咬死,他早该想到,一定是受了沮渠倚华的驱使。如果自己头脑清晰一点,就应该立即警觉,及时调整终南汉宅的防护措施。
沮渠倚华不顾主人惊诧的表情,讥讽道:“他在匈奴为王,在汉朝不过封侯,自然不满。”
“不对。高帝当年杀白马与群臣盟誓,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李广耗尽一生,也不过把封侯当作最高目标。侯爵,已经是异姓人最显赫的爵位了。” 王贺说着,恭恭敬敬向尹鹏颜行礼,“绣衣使者文牍校尉王贺见过直指使者。”他这样一本正经,连沮渠倚华都吓了一跳。
作为同僚,王贺对上官有监督和规劝的义务,一旦坐实对方犯法,亦有举报与临机处置的权力。尹鹏颜明白,王贺这颗隐秘的棋子敢于公开身份,定然有所主张,于是按照规矩还以礼节。
王贺道:“斗胆问一声,直指使者为什么私下与罪犯密谋,纵放他逍遥法外?”这一问,不说“是不是”,而说“为什么”,直接定性,不容辩驳,语带锋芒,字字诛心,可见王贺的凶狠与刻薄。
尹鹏颜从容道:“因为我们没有证据。”
王贺道:“证据?直指使者要多少我给多少。”
沮渠倚华讶然道:“你……”
王贺道:“廷尉、中尉、内史以及各郡县官府,都有拷问罪犯的刑具与手段,绣衣使者为甚不能有?”
沮渠倚华道:“刑讯逼供,这不好吧?”
王贺道:“拷问罪犯,违背了哪个律条?即使违背,我这个负责制定章程的文牍校尉,也有权删改增补,令严刑合法。”
尹鹏颜对酷吏素无好感,听了此话深感厌恶,沉声道:“你有这个权力,但你的权力仅限于草撰爰书,至于批不批准,呈不呈报,必须我来做主。”
王贺浅浅一笑,冷冷道:“如果天子知道你暗通贼寇,纵放罪犯,下旨申饬,你还有这个权力吗?”这句话说得直接赤裸,完全把尹鹏颜逼到死角,不得不应战了。双方一下剑拔弩张,空气里充满了肃杀之气。
不待尹鹏颜说话,王贺再来一击,厉声道:“令尊当年私放烽火青衫的贼首,因此获罪,流放千里为奴。直指使者今日不惜重蹈覆辙,父子何其相像!敢问尹家的传统,就是这样是非不分、拿公义作为私情的筹码吗?”
沮渠倚华不认同王贺咄咄逼人的方式,赶紧圆场:“说到纵放罪犯,当年在芒砀山中,本朝高帝亦做过同样的事啊!”
王贺道:“从哪条路来,就堵死哪条路。高帝放走囚犯,那是要造反的。今日明君在堂,天下太平,试问,陛下怎么可能容忍自己的臣子,模仿他的祖宗?如果司法官罔顾国法,想放就放,你当天子是秦始皇吗?”
义渠昆邪叫道:“你才做校尉几天,就这样急不可耐地抢夺上司的位置?”这句话挑拨离间的意图十分明显,尹鹏颜、王贺何等机变,根本不接话。
四个人,四条心,形成对峙的局面,持续许久,谁也不知事态如何发展。无鞘的魅影血刀似乎感受到凌厉的杀机,骤然跳动一下,发出金石之音。王贺大为惊骇,脸色如蜡,勉强稳住心绪,但觉两腿发软。
山风劲吹,黑云没顶,大雨倾盆而下。山下,北军中尉领兵冒雨控制全镇,每家门前站着两人,严禁出入。恶犬军团听见鸡犬之声,有的跃上房顶,仰天长啸;有的缓步走出府门,目光炯炯注视着山下,磨牙舞爪,躁动不安。三十余名卫士开出府来,黑压压站了一地,握刀肃立,面相森严,有的瞩目义渠昆邪,有的盯住绣衣衙三名鹰犬,等待指令。人虽众多,却无一人说一词一字,可见其训练有素、纪律严明。
义渠昆邪长叹道:“退下。”
一声令下,人与犬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尹鹏颜、王贺与沮渠倚华亲眼所见,既感佩服又觉恐惧。
此时山脚下跌跌撞撞跑上来一个人影,还未站定,就结结巴巴叫道:“坏事了,坏事了,我们逼死了博望侯的妻子!”
一个更大的危机骤然降临,绣衣衙上下一起掉进罗网,面临灭顶之灾。
听了田甲的阐述,尹鹏颜怔住,充满了愧疚。他的应变十分精准,计策十分精妙,几乎不留纰漏和空隙,千算万算,却不曾想到这位刚烈的匈奴女子毅然自杀。
漠北之战后,尹鹏颜主要策划了两件大事,一件抵御河西叛乱,一件追查元凶冢蜧,皆找准了症结、用对了方法,但无一例外,执行过程中事情发生不可抗拒的逆转,以致功败垂成、牵累无辜。
沮渠倚华想到,既然挛鞮解忧舍命隐瞒甘夫的行踪,那说明甘夫还活着,不由如释重负,但念及挛鞮解忧舍生取义,替阿父牺牲生命,又禁不住悲怆流泪。
义渠昆邪暗自庆幸——禽棃已死,又找不到甘夫,自然取不到口供,狱事自此陷入困境。
挛鞮解忧用一种决绝惨烈的方式牺牲生命,永别丈夫和爱子,保全兄长一般的朋友甘夫,使他在最虚弱的时候得以休养疗伤。这样的情谊,唯有患难与共的故人才能理解。
但对于绣衣使者而言,这无异于一场灾难。目前他们不掌握确凿证据,狱事还没有告破,却逼死了一位侯爵夫人。这位夫人,不是一般的诰命贵妇,而是一个充满传奇色彩、举国敬仰、为汉朝做出过卓越贡献的奇女子。
如果不是她无条件地支持和保护自己的丈夫、大汉的英雄张骞,帮助他带着远方的情报与图谱回到长安,建元二年到元狩四年的人间奇迹都不会开启,一切还是文景时代那样风平浪静、隐忍苟且。
刘彻一定无法理解和同情属下的失败——吾叫你们侦破案件,可你们也不能害死博望侯的夫人啊!她并非涉案人员,不过是有可能知道逃犯行踪的人。而且,这个逃犯是不是真的有罪,还没有定论呢。
张骞出使西行替国家负重冒险,这个时候,朝廷却捣毁了他的家园,害死了他的夫人,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是十分刻薄的行为。
不管天子知不知情、有没有错,这个新机构可是在他的授意下刚刚组建的。人们会理所当然地设想,没有天子的指使和暗示,谁有胆量、有必要,兴师动众对付一个弱女子?史家一旦把这个事件记录下来,传诸后世,后人怎么评价当今的天子?
一开始,尹鹏颜把沮渠倚华定为前往博望侯府的第一人选,毕竟,她和挛鞮解忧都是女人、同在域外长大,有许多共同语言,交流起来更为顺畅一些。但顾及闯进博望侯府的杀手过于凶狠,担心她历练不足,无法有效应对,因此不得不使用江湖经验丰富、办事狠厉的田甲。
结果,尹鹏颜百密一疏、田甲处置失当、朱安世救护不力,绣衣使者坠入必死的境地。
神仙也救不了他们。可以想见,朝野将舆情汹涌,要求裁撤这个机构,诛杀首领,余众按律领罪。覆巢之下,王贺作为其中的一枚鸟卵,又有什么资格全身而退?即使他侥幸置身事外,免责免罪,但有了这个失败的案底,以后出仕任官的机会也一定大受限制,或就此不得翻身。
义渠昆邪面含讥讽,阴森森地道:“诸位,不但我要逃走,你们也不得不走了。”
王贺既失望又愤怒恐惧,厉声呵斥道:“闭嘴!”
义渠昆邪嘲笑道:“前途大好的文牍校尉,功名富贵泡汤了,挺失望的吧?如果你打算遁走匈奴,我胸怀宽广,不与你计较,我写一道符传,包你畅行无阻,保住狗命。”
王贺大怒,挥拳去打义渠昆邪。沮渠倚华措手不及,没有拉住,眼看王贺冲到义渠昆邪面前,铁拳直击,义渠昆邪就要吃亏。谁承想,肥硕的匈奴人燕子掠水一般闪过,谁也看不清他怎么出手的,王贺手臂一热,早已仰面躺倒,面上挨了两拳,胸口上踏了一只大脚。
一个深宫里的郎官,岂是荒漠草原上刀口舔血的武士的敌手?作为一名钦封的捕盗校尉,面对凶嫌,总会产生莫名其妙的优越感,王贺把义渠昆邪看作餐盘之肉,实在过于自大了。他吃这样的亏,连同伴都不会同情他。
义渠昆邪冷冷道:“我怎么说也是朝廷封赠的漯阴侯,你一个小小的校尉,可以不尊重我这个人,却不应该冒犯我这个身份。”一边说一边抬起马靴,往他心尖踩下,这一脚至少三百斤力道,一旦踏准,对方不死也得重伤。
但不知为何,这脚下降不过两寸,尚未贴上衣裳,义渠昆邪已腾空而起,径直飞出七尺开外。尹鹏颜身形不乱,依然若松柏之玉立,但见左手指尖微微一颤,收进袖口。
王贺羞怒非常,同时深感后怕。瞬息之间,尹鹏颜不露声色地击败义渠昆邪,武力鬼神莫测。方才他气焰高涨,咄咄逼人,肆意向尹鹏颜倾泻,而尹鹏颜一直忍而不发。一旦动手,结果如何?他的行为,真是冒失和愚蠢。
沮渠倚华伸手扶起王贺,王贺脸色越发惨白,勉强站起,浑身若受针刺,十分难过。他在深宫一向不受重视,缺少尊严,因此绷着一张面皮,做出凛然不可侵犯的表象,以弥补内心的虚弱。此时当着爱慕的女子的面,他画皮被揭开,露出不堪的内部,实在狼狈不堪、可怜至极。
田甲查看义渠昆邪的伤情,见他未伤筋骨,只是暂时昏厥了,并无大碍。
这时,山下又来了一名吏装骑士,向着众人行礼:“下走在内史府当差,经绣衣使者文牍校尉商借襄助办差,见过诸位贵人。”
尹鹏颜、田甲面面相觑,十分困惑。绣衣使者办的是皇差,配有专属的士兵和掾吏,即使用到北军、南军和内史府管案牍的吏员,皆事先会商,准允方动。为何王贺不作请示,竟然调了内史府的人来用?其人胆大包天、行止乖张,实在可恶。
王贺暗自点头,这人果然按照自己的计划拖延至今。这个时间差,拿捏得恰到好处。想到尹鹏颜面临的窘境,能略微冲淡自己承受的羞辱,他不禁增了三分快意。
“直指使者,昨日傍晚中书谒者令前来传旨,说绣衣使者查实细作,龙心甚慰,交有司议功,给予封赏。”等待许久不见诸位官员回应,骑士咳嗽两声,再次行礼道,“上谕,到此为止,不必再查,令直指使者尹鹏颜立即退出抚远镇,明日朝会后进宫面圣,述职交差。”
不查了。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纵使尹鹏颜智慧超群、机变过人,也犯了糊涂。义渠昆邪幽幽转醒,手足虽不能动,耳膜已经打开,听到这席话纵声大笑。
田甲骂道:“你休作春秋大梦,我这就进宫去请天子剑杀你。”
义渠昆邪轻蔑地道:“你不怕死就去,废格诏令,先死的是你。”
形势变了,考验着当事人的应变能力,尹鹏颜知道一旦处置不当,就是身死名灭。他让自己冷静下来,轻声问道:“朱安世何在?”
田甲道:“他在博望侯府善后。”
沮渠倚华听懂了上司问话的深意,尹先生希望用朱安世看管义渠昆邪,于是主动请缨:“尹先生,你放心,我一个人看住义渠昆邪,你们赶快回城。”她又回转头来,对王贺道:“文牍校尉,我们归属一个官衙,办理一件差事,一损俱损,我们的前途命运系于尹先生一身,如果谁为了一己之私、一人前途肆意妄为,我们都不会有好下场。希望你好生襄助,不可再生枝节。”
她这句话言辞考究,说得严肃庄重,这样的话,竟然出自荒凉偏僻之处生长的野丫头之口,出乎所有人意料。可见王贺的行为已然令她痛苦,她情绪复杂,爱恨交织,思索琢磨了许久才讲出话来。
王贺胸口一荡,口齿生涩,无言以对。
有沮渠倚华解除后顾之忧,尹鹏颜稍稍心安,他对着山下长啸三声,北军中尉接到信号,亲率一支五十人的士兵分队上得山来,交给沮渠倚华差遣。沮渠倚华立于士兵之前,手按长鞭,看着义渠昆邪。
义渠昆邪道:“如果我现在逃走或调遣卫士与你搏斗,汉军是不是会屠灭全镇黔首?”
尹鹏颜道:“你错了,他们都是大汉天子的子民,军人控制市镇,为的是确保黔首安全,不做你的杀人工具。”
义渠昆邪背负双手笑道:“陛下既然不查了,有司定还我清白。这个月的官俸还没领取,我岂能一走了之?尹先生,我听从你的安排就是。”
沮渠倚华令士兵抓住义渠昆邪,带离终南汉宅,避开族人耳目,软禁在一个戒备森严的馆舍内。安排妥当,尹鹏颜、田甲和王贺打马往长安城狂奔。
三人来到城下,旭光初亮,恰好开门,他们顺势入城,往未央宫方向急行。尚未行进百步,张汤骑着一匹棕马迎面赶来,见到尹鹏颜,跳下马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急切地道:“你们怎么逼死了博望侯的夫人?”
廷尉介入了,这件大案势必朝野皆知,引发天下舆论哗然。
尹鹏颜翻身下马:“一应罪戾,我来承担。”
张汤黑着脸,沉声道:“你担不起。这次应对不当的话,不只掉你一颗脑袋。”
尹鹏颜道:“我现在进宫面圣。”
张汤道:“我急急赶来,还不是为奉使君府上的事,此事虽大,但比起我要说的事就显得小了。我来提醒你,天子的心思变了,不愿追查下去,株连过多。你见到他,最好一味顺从,不要坚持,否则只会雪上加霜。”
狱事终止一事得到廷尉的证实,田甲在一旁听到,愈觉失望,忍不住感慨道:“天威难测啊。好不容易撕开一道口子,却就此放弃了。可惜,可惜!”
王贺道:“说不查就不查,这不是枉法吗?作为天下司法官吏的首领,廷尉,你有责任面谏天子啊!”
张汤一愣,沉吟片刻,故意问道:“这位是?”
王贺突然想到自己隐秘的身份,未等尹鹏颜回复,行礼道:“下走郎官王贺,奉圣谕传直指使者入宫面圣。”
张汤颔首致意,暗自冷笑。
田甲道:“天子为何改了主意?”
张汤道:“据说宫内一位重要人物向陛下建言,提议适可而止。陛下不假思索,立即同意了。”
田甲失声叫道:“什么人有这样的影响力?皇后、嫔妃、大将军、骠骑将军还是太仆?”
张汤道:“这几日皇后居长乐宫,不在陛下身边。李姬侍奉圣驾,她素不干政,涉及公事的话一字不说。大将军和骠骑将军皆在军寨,准备开春北上用兵的军务。至于太仆,他的分寸一向拿捏得好,不可能提出干扰天心的建议。”
田甲道:“说来说去,脑袋生疼,我想不到谁还有这样的影响力。”
王贺道:“中大夫汲黯曾对天子说过,陛下用群臣,如积薪耳,后来者居上。朝廷里人来人往,一两个新秀脱颖而出受到青睐也是正常的。”
田甲摇头叹气:“不正常,不正常。”
张汤斥责道:“休得胡言乱语,天子心意已决,照做就是。”
田甲道:“你早想着甩开这摊子烂事,天子心思一转,你当然求之不得。你不晓得我们绣衣使者付出的辛劳、承担的风险,你……”
张汤脸一黑,笑骂道:“你翅膀长硬了,口口声声‘我们绣衣使者’,你想脱离我的阵营吗?”
田甲道:“原来你有阵营啊!天子最讨厌拉帮结派、结党营私,你这不是公然挑衅他吗?”
这个人口无遮拦,真是什么都敢说啊。张汤赶忙自辩,叫起屈来:“我哪有甚帮派……”
尹鹏颜见他们说开了,一时收不住,担心因此致祸,使得一塌糊涂的局面雪上加霜,忙劝慰道:“算了算了,休争口舌之利,徒然浪费时间,集中精力应对目前的局面才好。”
张汤目光炯炯,扫视三人片刻,冷峻地道:“诸位,我闻说天子决心一定,中书谒者令即出宫传旨,你们没有接到诏令吗?为何不及时终止?”
田甲叫道:“我哪里接到过什么诏令?尹先生,你接到过吗?对了,你是大官,定然传达给你了。我的尹先生啊,你为甚不及时告知我们?如果我们在博望侯府办差之时听到命令,挛鞮解忧无论如何也不会死去啊。”
尹鹏颜道:“我未接旨。我与你同时接的诏令,而且……”
田甲道:“而且,莫名其妙,是内史府一个掾吏代传的圣旨。”
听了田甲的话,众人都十分震惊。王贺惧怕他们深究下去,惶恐流汗。
张汤讶然道:“什么?”
过了十几个弹指,众人上马继续前行,一路无语。不时来到宫墙外,期门军值日的校尉一一查验来人,放入张、尹两人,伸手挡住王贺和田甲,斩钉截铁道:“其余人等,非召莫入。”
短短八个字,王贺脸色大变。
除非一等的蠢货,任何一个正常人听到这句话,都知道王贺向张汤说了假话,他根本不是什么奉谕传旨的使者。
张汤面色阴狠,以他严密的情报网络和通天彻地的手腕,早在皇差派下来的翌日就已洞察王贺肩负的秘密差遣,如今不过再次确认而已。但他必须装作没有反应,这毕竟是天子安插的暗哨,识破他的身份无异于窥破天机,对自己绝无好处。
原本以为,一进未央就能见到天子,毕竟这是早有令旨的一次会面,没想到两人在偏殿枯坐一个时辰,依然不得面圣。张汤有些焦急,拇指指甲抵紧食指指肚,问一旁伺候的内臣常融,常融不敢回答。不时,数名大臣从宣室前走廊过来,张汤迎上去,问一人道:“归命侯,陛下闲暇了?”
这位汉侯名叫唯许卢,是一个富贵清闲的妙人,平时不负责具体事务,天子心血来潮,偶尔将其招来问一些吃喝玩乐、飞鹰走狗、奇闻轶事。
唯许卢道:“我等亦奉诏前来呈报几件大事,不过都吃了闭门羹,中书谒者令说,教我们候着。我看,诸位还是安心坐下,等等看吧。”
他这样的人一向帮闲,聊胜于无,自然不急,张汤处境与他截然不同,哪敢安坐,张汤道:“陛下与什么尊贵的客人会面?”
唯许卢道:“我听说,陛下抱着皇子闳儿[2]观看武士击剑。”
又过半个时辰,依然不得召见,张汤心急如焚,请求常融:“有劳中官,兹事体大,我必须立即面圣。”
常融面貌谦恭,身形纹丝不动,低着头含笑不语。尹鹏颜自始至终垂目端坐,神态和动作不见丝毫异常,他见张汤急迫,出言相劝:“我听骠骑将军说过,陛下观兵演武,一般不少于两个时辰。”
唯许卢道:“对。通常的程序是,武士两相击剑,跳一段剑舞,好似鸿门宴上项庄翼蔽沛公那样。剑术展示毕,一名武士披挂铠甲,握利剑,进入饲养野猪的彘圈,一人决斗三彘,逐一刺死,好比景帝年间辕固生剑杀野猪。接着,又来三名神射手,弯弓射猎,三百步内击穿悬挂在绳索上的铜钱,如同先秦时代养由基百步穿杨。随即,百名将士排成方队,演示步兵对阵操法,模拟我大汉将士击灭匈奴。”他说得手舞足蹈、声情并茂、陶醉非常,引得众人一阵喝彩。闲人素来从容,背负着正事的人却无这般福分,他们一逢热闹,心如油煎,更显惶急。
张汤看看远处屋檐下的滴漏:“两个时辰,这也差不多了啊。”
唯许卢道:“今日不同往日。”
张汤道:“有何不同?”
唯许卢带着几分得意,几分胆怯,压低声音道:“廷尉你有所不知,陛下此时在为皇子配属辅臣呢。”
张汤一惊。
唯许卢道:“前些日子陛下想到刘闳年纪渐长,决定精选五千兵护送东去就藩,让他替太子阿兄守好东方。刘闳眼睛一红,落下眼泪。陛下问他,为何哭了?刘闳回答,阿母离开了我,阿父也不要我了吗?我当时亲眼所见,陛下想起王夫人十分伤感,长久不语,神色甚是悲伤,良久说道,我替你选一位年轻持重的千里驹辅佐你,让你少受些辛劳。”
众臣齐声欢呼:“好聪明伶俐的皇子。”
唯许卢得意地捋须而笑:“你们可知,陛下亲选的辅臣是谁?”
众臣急问道:“谁?”
唯许卢清清嗓子正待开口显摆,才蹦出半个音节,殿门被撞开,一人断喝道:“唯许卢,信口雌黄,你想死吗?”
众官听了大惊,站起行礼:“石公。”
石庆满目锋利,冷冷道:“唯许卢,你归汉不是一天两天了,依然改不了口无遮拦的坏习性。这里是大汉天子的厅堂,不是你匈奴单于的帷帐,由不得你胡说八道。”
唯许卢汗下,唯唯诺诺,语不成声。
“下去。”
石庆硬邦邦的话像石头般砸中唯许卢的脑袋,众官仓皇而走,顷刻间偏殿为之一空。张汤忙上前握着石庆的手,急切地问道:“陛下得闲了?”
石庆道:“廷尉,事务尚未了结,今天君上或许无暇见你和直指使者了。”
张汤失声道:“事情确实紧急啊!”
石庆道:“君上真的在精选辅臣,以作皇子的师友。此事涉及皇室,兹事体大,其余的事与之相比算不得紧急。”
张汤道:“辅臣一般配属太子,没闻说寻常皇子亦配辅臣的。”
石庆顾盼左右,见内臣离得甚远,身侧无多余人在,低声道:“朝廷公报即将下达,亦不算甚机密,我向廷尉说一说或也无妨。此次,君上替太子和皇子选定的伴读辅臣,是同一人。”
张汤惊诧万端:“是谁能得到陛下如此的亲近信赖?”
石庆看向尹鹏颜,目光一亮,意味深长地道:“依先生看来,谁人最为合适?”
尹鹏颜微微欠身:“外臣不敢妄议天子家事。”
石庆道:“君上早已说过,天子无家事、无私事,皆国事。”
惊疑之间又一名内臣出来,先向石庆行礼,又面向张汤和尹鹏颜致意:“廷尉、直指使者,下走王弼,陛下言,他最近新得了一匹良驹,请你们多多看顾。”
张汤道:“博望侯提前送乌孙马来了吗?”
内臣笑道:“这匹神驹,比乌孙马雄俊百倍。”
世间还有比乌孙马更好的马,那一定是传说中的汗血宝马了。张汤道:“恭喜陛下。”
王弼道:“直指使者,你不好奇吗?”
尹鹏颜道:“确实是一匹好马,完全能驮负着大汉龙子,承担起国之重任。”
王弼听了含笑而退。张汤醒悟,悚然心惊,手指天子六厩方向,颤抖的嘴唇吐出三个石破天惊的字:“金日。”
天子说的是人不是马。
石庆目送王弼走远,收回深邃悠长的目光,缓缓道:“君上知道你们清除了军队的奸细,还知道你们查到了义渠昆邪。”
天子的耳目,实在太灵敏了。
石庆道:“差事办得不错。不过,君上不会嘉奖你们,这件事也不必继续下去。”
两人站得笔直,等待石庆传达天子的决定。无论多么匪夷所思,他说什么,什么就是真相,就是合理。
“漠北之战时匈奴单于伊稚斜溃败失踪,右谷蠡王自立。想不到,十多天后伊稚斜突然现身,右谷蠡王立即去除尊号,向伊稚斜臣服。可是,你们知道,右谷蠡王毕竟性急了一些,他这次急不可耐地自立暴露了他的本心,引起各方猜忌。虽然单于没有明确表态,但右谷蠡王惊惧不安,进退维谷。”石庆道,“公然决裂,他还没有这个实力;从此屈服,又极其危险。北边待不下去了,因此,他准备率领部众南归。哼,天意弄人啊。如果前军行进顺利,与大军形成合围,擒杀伊稚斜,李广如愿封侯,右谷蠡王继承汗位,皆大欢喜,匈奴就少了这萧墙之祸。现在看来,伊稚斜逃脱还是有好处的。天佑大汉,天佑大汉!”
伊稚斜是军臣单于的胞弟,早年任左谷蠡王,阿兄死后他出兵攻击继任的从子於单,篡夺尊位,逼得从子逃亡汉朝。於单埋骨之处,演变成抚远镇。伊稚斜以左谷蠡王的身份发动叛乱,自然对实力相当的右谷蠡王保持戒备。此次,伊稚斜、右谷蠡王之间的裂痕已然形成,右谷蠡王效仿於单南归避祸,虽然有些无奈,却不失为一条出路。
於单虽为太子,南归时已丧失全部身家,仅数骑相随,且其人早逝,对汉朝聊胜于无。而右谷蠡王身份尊贵,地位仅次于左右贤王,坐拥半壁江山,部众数十万,如此显贵的匈奴贵部归附,将极具示范作用,引发连锁反应,进一步扩大漠北之战的战果,从根本上瓦解匈奴帝国。
战胜匈奴,不过是天子宏图的一小部分,彻底消灭匈奴才是他的终极目的。消灭匈奴,不可能采用杀光的蠢办法,而是让匈奴人蒙受教化,与汉人融合在一起,消除族群之间泾渭分明的隔离,实现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和谐状态。
此时义渠昆邪已然成为一面旗帜、一根标杆、一个模板,他必须活着,很好地活着,他必须安然无恙、富贵清闲。
张汤、尹鹏颜何等聪慧,已然明白天子终止追查狱事的初衷——为了千秋万代,一个人的生死、一个案件的真相不值一提。
石庆说完慵懒地垂下手臂,半闭着眉目。两人向石庆致意,缓缓后退。石庆的声音低沉而不失威严,在身后响起:“金日能解决博望侯夫人的事情,你们不用顾虑。”
不追究了?害死一位侯爵夫人,罪魁祸首毫发无损。
张汤、尹鹏颜如释重负,又深感费解,原本以为这是一件天大的事,想不到就这样轻描淡写化解了,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们都是一等的人杰,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事情想不到,什么方法不会用?但实在想不明白,这个少年是如何把一名贵妇的命案轻易抹平的。
[1]匈奴单于、挛鞮氏诸王之女称为居次,地位若汉家公主。
[2]刘闳生于元朔六年,今年四岁,他的母亲王夫人两年前物故。当年刘彻准备封其为王,王夫人病重,刘彻问她,你想儿子去往哪里?王夫人说,有君上在,我不必顾虑什么。刘彻说,虽然如此,你还是表达一下你的愿望吧。王夫人说,希望封在雒阳。雒阳即洛阳,王夫人不说则已,一说就要了一个大城。刘彻说,雒阳有武库敖仓,乃天下要冲。自先帝以来,无一个皇子封在雒阳为王的。除了这里,其他地方任你选择。王夫人没有作声。刘彻说,关东的国家没有比齐国更大的。齐国东边靠海,城郭庞大,仅临淄就有十万户,天下肥沃的土地没有比齐国更多的了。王夫人十分欣喜,因病势沉重,不能起身谢恩,便以手击头,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