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汀寒从未认清自己,原来失去了苏家的庇佑之后会娇弱到轻而易举的倒下,甚至快要失去活下去的动力。
在这暗无天日的软禁之下,曾经那个活泼欢乐的苏汀寒早已死去,重新醒过来的是如同她名字一般冰冷冒着寒气的苏汀寒。
夏日,傍晚时分,天边云色火红,像是燃烧不尽的火海。
虽说热气比白日时少上许多,但那满目的红却仍旧让人难以睁眼,苏汀寒就是在这时候醒来的,但身边只有面无表情的婢女,仿佛方才恍惚间感觉到熟悉的气息,只不过是错觉。
苏汀寒艰难地支棱起身子,靠在床边,问道:“夫君今日也不曾回来么?”
婢女恭敬回答:“回夫人,不曾。”
尽管实际上葬漠的确是回来了,且亲自照顾了苏汀寒半日不曾停歇,却在方才决然离去,甚至吩咐婢女不许告知此事,也不知是为哪般。
“果然。”苏汀寒对此丝毫不意外,起身问道,“可知夫君此刻在何处?”
婢女即答:“回夫人,奴婢不知。”
果然。
苏汀寒再不打算继续等待下去,她也有力所能及的事情,如今想来与葬漠当面对峙是不可行了。只要葬漠有意躲避苏汀寒,那她甚至没办法见面,更别提对峙了。
苏汀寒思索了一会儿,穿戴好衣服后,摸了摸肚子,无奈一笑,说:“用饭吧。”
多年以前,苏汀寒还是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小魔头,如今小魔头长大了,竟然被瞬间磨光了棱角,仿佛嚣张跋扈的不是苏汀寒。
吃饱喝足后,苏汀寒开始制定计划。
首先最重要的是获取外面的消息,苏汀寒被关在这个被死死封锁的地方,隔绝了一切消息,无法知道外面的苏家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也就没有办法顺利的规划计策。
说来惭愧,苏汀寒嫁过来快三月了,竟然不曾熟悉府邸的布置以及管事。按理来说,苏汀寒嫁过来就是当家主母了,府邸里一切事宜都应该全权交给她来处理才是,可如今过去这样久了,府邸一切如常,似乎有没有苏汀寒的存在根本无所谓。
苏汀寒由此可以肯定,现在葬漠虽说并不经常在府邸,但仍旧是看管着府邸的一切,只不过苏汀寒没有耳目,不知道哪些下人说的是真话,哪些又是谎话罢了。
思及此,苏汀寒倒是有些懊悔当初在家时没有多跟着母亲多学学管家的本领,如今只能慢慢摸索,想着能否以此会突破口,获取外面的消息。
然而苏汀寒并没有亲信,身边的婢女全是葬漠的耳目,稍微有些可疑举动便会被汇报给葬漠——等等,或许苏汀寒缺少的正是可疑的举动!
如此一来,葬漠便会主动出现在苏汀寒的面前。
苏汀寒露出得意的笑来,难得心情愉悦,白日里昏睡过头,夜里凉风习习,退开紧闭的房门,想着在庭院里散步游走。
当然了,重要的是观察府邸的地形布置,方便日后从此处逃脱。
只是苏汀寒万万不曾预料到的是,月夜下,一身白衣不染尘的葬漠立在庭院之中,孑然一身,清冷的面容仿佛是苏汀寒梦中的师父。
“葬漠?”苏汀寒迟疑,瞧见眼前人应声回首,熟悉却冰冷的脸庞,这才确认,急匆匆奔上前去,下意识双手伸出抱住,略有些哭腔道,“你为何要躲着我?你是不是从来都不曾爱过我?”
然而葬漠只是轻轻退开苏汀寒,语气平静,仿佛多日以来避而不见的不是他,说:“寒儿,一切都结束了。”
苏汀寒茫然,梨花带雨的面容令葬漠内心有一丝松动,她问:“什么?你在说什么?”略一顿,看着面前一身白衣的葬漠露出恐惧的神色,迟疑道,“夫君,你为何、为何身穿孝服?”
“寒儿……”葬漠微微叹息,伸手想去抚摸苏汀寒的鬓角,然而却硬生生收回,苦笑道,“苏家人除了你,都死了。”
死了?
语毕,苏汀寒脑海中最后的理智之弦仿佛崩断,一时哑然,手足无措的抓挠着自己的发丝,仿佛精神崩溃,半晌才反应过来,笑得惨淡,说:“你骗我的,对不对?一定是你担心我逃跑才会骗我的对不对?”
略一顿,葬漠神色不改,这令苏汀寒感到深深的恐惧与绝望,双手抓住葬漠的衣襟,求饶道:“我不跑了好不好,你再也不跑了,一直待在夫君的身边,你快说你是骗我的!”
“寒儿,别闹了。”葬漠冰冷的语气仿佛冬日里的风雪,将苏汀寒唤醒,他说,“苏家人都死在了一场火海之中,我做的。”
语毕,苏汀寒停止了哭泣,脑海中浮现出梦境中在火海里被自己亲手掐死的葬漠,仿佛从那时起便预示了未来。
虽说不知为何会做这样的梦,但苏汀寒似乎知道该怎么做了,忍着最后的理智问道:“你为何要屠杀我全家?又为何唯独留我独活于世?”
葬漠远远望着苏汀寒,有些意外她的坚强,缓缓道:“多年前的恩怨,如今说来也没意思了。”略一顿,语气坚定,“但爱上你,是我此生最大的意外,也是我此生的救赎。”
“救赎?”苏汀寒眯眼,觉得不可置信,“可你却还是亲手杀死了我最爱的父母和哥哥们,你真的觉得,没了他们,我还能与你快活一世?”
葬漠颓丧地低头,不置可否:“自是不可。”
苏汀寒深深吸了一口气,蹙眉,走进葬漠的身边,逼问道:“你躲避我这么些时日,就是隐瞒了此事?”
葬漠凝眉,稍稍有些迟疑,闷声道:“是。”
苏汀寒又问:“你原是打算一直欺瞒我,可是却发现在我面前使你羞愧难当?”话语间,苏汀寒仿佛重回以前的气势,凌然不绝的气息笼罩在身旁,仿佛方才柔弱不能自己的苏汀寒并不存在。
苏汀寒上前扯住葬漠的衣襟,嘲弄一笑,道:“可你如今披麻戴孝这副样子又是做给谁看的?”眼神微眯,显然是觉得不堪,“你这样伪善的模样只不过会糟蹋了你多年以来在我心里最后的一席之地!”
葬漠不言不语,沉默片刻,右手捂住苏汀寒的手,轻声道:“寒儿,你可曾有一刻是真心爱过我?”
“你想说什么?”苏汀寒觉得莫名其妙,她自小便认识葬漠,原以为他是除了父母和哥哥们之外待他最好的人,纵容她的胡闹,陪她一起玩耍,甚至许诺了她世上最美好的爱情。
到头来,不过是看走了眼!
葬漠无奈摇摇头,用力握住苏汀寒的手,悲痛欲绝的语气像是受伤的人是他,说:“寒儿,你心里从未有过我的一席之地,你从未爱上我,一直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
苏汀寒只觉得莫名其妙,蹙眉道:“事到如今你谈这些有何作用?你可是亲手屠杀了我全家的仇人,你有什么资格谈爱?”
“不——”葬漠反驳,“其实你早就猜到苏家人早就遭遇不测,也开始怀疑我,只不过你不愿意承认罢了。”略一顿,露出神伤的表情,温柔的眼底像是化不开的雪,冰冷刺骨,他道,“寒儿,从一开始你便没有爱上我、信任我,你只是爱着你的家人。”
苏汀寒错愕,仿佛被一语中的,大喊:“你胡说!”
葬漠笑了,说:“那你可曾一次说过爱我?”
语毕,苏汀寒心虚的松开了手,刚想要转身逃避,却被葬漠伸手一把抓住,牢牢扣住手腕,亲手放在他的脖颈之处,怆然一笑:“寒儿,你是不是想亲手杀了我?”
苏汀寒觉得葬漠已经疯了,但更觉得自己也快疯了。
此情此景,不正是梦境再现?
苏汀寒害怕了,她即便再有怨恨,也没办法亲手杀人,更何况对方是自己发夫君。她不是梦里那个绝情又强悍的苏汀寒,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她太弱小了。
葬漠另一只手伸向远处,指着星星之火,阴恻恻的笑:“寒儿,你看,这便是同当初杀你全家一般的火焰。”略一顿,将苏汀寒的手用力钳制住自己的脖颈,双眼失去神采,仿佛疯癫,他道,“寒儿,杀了我。”
语落,葬漠阖上双眼,仿佛得到了解脱。
事实上在迎娶了苏汀寒的第一个晚上之后,大仇得报的滋味的确令他沉醉,然而这种快感仅仅是一瞬间便烟消云散。
剩下的是无尽的懊悔、绝望和恐惧。
葬漠无疑是深爱着苏汀寒的,他以为自己能够一直隐瞒着苏汀寒,从此做一对无忧无虑的夫妻。然而没想到的是,每每葬漠待在苏汀寒的面前都会不由自主的想起苏家人,想起他们与自己情同手足的苏子期和苏子然,想起待自己如同父母的苏家夫妇。
最重要的是,葬漠总是忍不住猜想,倘若有一日苏汀寒发现了真相,会以怎样的眼神看待他呢?
厌恶、憎恨,还是失望?
葬漠日日夜夜受困于此,却又不想就此放手苏汀寒离去,因而才会可以躲避。这日日夜夜的煎熬,终于在今天结束了。
葬漠望着逐渐燃起的火焰,笑得自在,他想:倘若当初,我没有活下来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