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的岁月如同星辰点点在脑海之中闪现,而后连成了一片完整的星月夜。
在耿毅不了解自己出身之前,他的日子过得极其贫苦。在还未曾降临于这个世上之时,他的母亲是当地村落里口口相传的浪荡女子。
无人知晓耿毅母亲究竟是如何失了清白,可这闲话却是到处传开了。料是如今,女子未曾出嫁便失了身子也为人不齿,更不要提及二十年前了。
耿毅未曾敢想过母亲究竟是如何忍受那些不堪的日子,不喝避子汤,兀自一人担着。他不知晓母亲究竟如何想,因为他得知这些事情,还是后来的那个“父亲”告知他的。
女子失了名声,难免会想着换个地方从头开始。可那时的沥海城还远远没有如今这般海运,只能靠着田地耕作为生,没了生计,独自一人,二八年华的妙龄女子,便被人贩子盯上了。
铁匠徐德便是从人贩子的手中买来了耿毅的母亲。
起先,他还不知道为何这个女子明明花容月色,却价钱比别的女子低廉了不少,只当自己是占了便宜,想早早买回去完事儿。
可回到家后,整整三个月有余,女子不肯让徐德碰她,他也忍着,可到后来却发现女子这三个月内葵水未来,肚子却越发明显了起来。
料是没经历过男女之事,徐德也明白这女子是因失了清白才会落到如此境地。可毕竟是有了身孕的人,徐德打也打不成,骂也骂不得。想要再娶妻,却已经没了银两,再无女子愿意嫁给他。
于是,徐德只能当吃了个哑巴亏,想着等她生养完了,再当成自己的媳妇也行。
可天有不测风云,徐德家境贫寒,孕期内营养供给不上,女子心中郁结难解,身子早就成了强弩之末,似是靠着意念支撑着,生育下了耿毅,便撒手人寰,一命呜呼了。
死了婆娘,还得了个不是自己骨肉的小孽种,徐德自然是满腔怨气。
其实,徐德这人也还算是有良心,就算日子再苦再难,也没想过将耿毅抛在街头。可他心中怒气无法释放,往往撒在了耿毅的身上。
于是,自耿毅牙牙学语,刚会走路,徐德便不再顾虑他,终日忙着生意,偶尔耿毅啼哭,他不分青红皂白便动起手来,就连街坊邻居也看不下去,每日跑来劝说。
待耿毅再长大些,便知晓了自己同其余的孩子不一样,学着讨父亲欢心,为他洗衣做饭,即便如此,每每徐德喝醉了酒,又会将耿毅一顿毒打。
与陆黎昕的相遇,是耿毅最为难堪的一次。那时的耿毅已经知晓颜面了,在外人面前从来不敢同父亲顶嘴。
那日,耿毅不小心打坏了一把客人定制的菜刀,那菜刀做工精美,是徐德难得制作出来的。徐德得知后,大发雷霆,也不给耿毅解释的机会,在铁铺中,就将耿毅按在地上暴揍,险些被打死。
料是耿毅口中求饶的话从未间断,徐德也像是发了疯一般,一个劲儿在他身上撒气。
那时,陆黎昕正是无法无天的小霸王,将陆尊的规矩丝毫不放在眼里。
明明说过无仆人跟随不得出府,可她不仅自己跑出去,还要偷带着妹妹顺道溜出府中。
当时,陆黎昕正在看那为庆祝月圆节摆设的花灯,满心欢喜,正当打算去看下一家的时候,却意外看到了耿毅被痛打的这一幕。
小小的陆黎昕满腔正义,虽然平日里吃喝玩乐,骨子里却容不得这种行径。
“住手!”面对凶悍的徐德,陆黎昕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挡在了耿毅的身前。
而耿毅彼时已经奄奄一息,只看到陆黎昕坚挺的背影。
“哪来的小兔崽子?”徐德气红了眼,说起话来吐沫星子溅了陆黎昕一脸,“不想死就滚开!”
陆黎昕愤恨地用袖子胡乱摸了一把脸,身子已经微微颤抖,可步子却不肯挪动半分。
徐德冷笑一声,当即便抬手要连着陆黎昕一起打。
本就是娇生惯养的陆黎昕哪里受得住这样的打,抬腿就想跑,朝着耿毅大喊大叫,可耿毅却不作抵抗,硬生生地挨着毒打。
陆黎昕气得出奇,急得一把抓住他的手一起朝外跑去。
待耿毅反应过来,瞧着前方一脸急切的陆黎昕,不禁觉得她就是年画上的仙人,是上天派来拯救自己之人……
“黎昕,你还记得当时你拉着我跑的时候,鞋子都掉了吗?”甲板之上,耿毅面带笑意,眸底却是凄凉。
“自然记得,”陆黎昕轻声一笑,“不过那有什么要紧的,重要的是你平安无事就好。”
“黎昕,是因为你,我才能平安。”耿毅的语气真诚,从那时到现在,耿毅无不一时将陆黎昕当作自己的福星。
可以说,若是没有陆黎昕,耿毅说不定早就死在了那铁匠徐德手中,更不要说能够平安长大了。
“不,不是的,耿毅,是你自己。”陆黎昕神情严肃,看向耿毅的眸子,满是认真,“若非你自己努力,你也不会有所成就。你且想想……”
而后,耿毅同陆黎昕继续回忆起了那些时光。
与陆黎昕初遇的那一天,耿毅的命运便被彻底改变了。不过陆黎昕也说得对,绝大部分,还是耿毅自身的努力。
自从回到船王府上,陆黎昕便在陆尊的面前天天念叨那铁匠铺里的小孩有多么多么可怜,想要陆尊将他买回来。
船王府不缺下人,更何况耿毅的亲人尚在,于情于理也不能去人家的家里强行买来。
只是,陆尊经不住陆黎昕的软磨硬泡,这才去了铁匠铺。
本看着是船王来了,徐德立即起来迎接,心想着自己的手艺竟如此好了,连船王也大驾光临,可没想到陆尊来了的第一句话便是有关耿毅。
“令郎聪慧,老朽想与您商议,能否以后让令郎在船王府谋个营生?”陆尊的话说得客气,可意思徐德却懂了。
“船王这是看上这小子什么了,要带他回去?”徐德撇下手中的铁锤,不怀好意地笑。
“黎昕缺个玩伴,他年龄也适合,最合适不过了。”陆尊微微点头。
“这孩子可花了我不少银子,”徐德也不拐弯抹角,心思说得直白,“船王若是想买,可得拿出诚意来。”
而后,船王府便送来了重金。徐德也是见钱眼开之人,得了钱财,便想要去过自己心中的好日子,终日纵横酒色,却没想到最终因此一命呜呼。
而耿毅自始至终都是良善之辈,他自然知道陆黎昕和陆尊对自己的恩情重如泰山。
为报陆尊一家之恩,耿毅凭借坚韧的性子,咬牙撑过一个个难关,其后成为船王最年轻的左膀右臂……
陆黎昕自然明白,年纪轻轻能得到父亲信任的寥寥数人,耿毅能够做到,就已经是他足够稳重成熟的见证了。
“耿毅,你如今能够走到今日的地位,都是你应得的。”陆黎昕的眼眸之中宛若有星河璀璨,话语轻轻,却轻而易举地击中了耿毅的心,“你不知,我当时多么羡慕你,可以出海,可以伴随父亲左右,只可惜,父亲他……”
“我的使命,就是为船王效力。”耿毅看向陆黎昕,从未发觉,陆黎昕的侧脸竟然也如此令人着迷,“而如今,你是船王。”
“时光荏苒,没想到这一眨眼,就是十八年的光景了,”陆黎昕叹了口气,遥不可及的是曾经发生过许多美好回忆的过去,“耿毅,我多想回到之前的沥海城,再看看父亲,看看咱们曾经一起玩闹的那些地方啊……”
耿毅转平了身子,眼底有悲伤划过,可心中却满是安慰。陆黎昕还在自己的身旁,便是上天赐予的最大的恩惠。
“我也是。”耿毅点点头道。
如今,耿毅也总算明白了,就算陆黎昕不喜欢自己又有何妨,他能够从男女之别挣扎而出,喜欢上陆黎昕,就已然注定了自己此生都是要为她活着。
固执如耿毅,爱上一个人的时候,也是万分执拗。
然而,耿毅和陆黎昕不知,就在他们两人滔滔不绝回忆当年之时,万俟沧就在不远的身后,静静注视着这一切。
看着他们二人谈笑风生,有那么多的回忆可聊,万俟沧也不明白自己心中的失落究竟为何产生。
可是,心中那一块就好似缺了些什么。这种感觉,似乎每每遇到陆黎昕的事情,就会愈发明显。
良久未动,下一刻,万俟沧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没走几步,黑暗之中一个人影吸引到了万俟沧的注意。
“谁?”万俟沧语气冰冷,视线凌厉,直直看着黑暗之中隐匿的人影。
那暗中的人也不墨迹,径直走了出来。
正是迟悔。
“什么时候万俟沧也学会偷听他人讲话了?这还是叱咤风云的海盗作风么?”迟悔从暗中走出,嘴角噙着不屑的笑意,是在讽刺万俟沧,“难不成,五煞之一的万俟沧竟是如此偷鸡摸狗之辈?”
“嘲笑我?你不也是是偷听?”万俟沧面无表情地说道,眼神却划过了一丝憎恨之意,“还有,迟悔你自己干了什么,你心里应该清楚。”
只是,迟悔对万俟沧的指责却毫不在意。她所关心的,从来都是陆黎昕的安危。其余人,都可以牺牲。
“我只是还未曾来得及去寻主人,”迟悔眉头一挑,心中也明白这万俟沧并不是闲来无事就爱转悠的人,“你呢,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管你何事。”万俟沧神色漠然,而后便要拔腿就走。
然而,迟悔却再次出声。
“万俟沧,你我都心知肚明,你从来不是爱管闲事之人,”迟悔的声音冷了几分,恶狠狠地看着万俟沧的背影,“所以,你千方百计出谋划策,带主人去北海极眼,究竟有什么阴谋?”
万俟沧并未回头,只是一声冷笑,旋即说道,“我若是想让陆黎昕死,犯不着如此波折。”
而后,黑暗之中徒留下一道悄然离去的身影,迟悔看着万俟沧渐渐远去,却兀自站在原地。
谁人也不知晓她的心中究竟在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