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陆黎昕嘴角噙着笑意，从墙角缓缓走出。
方才耿毅和江宿的对话全然都落入了她的耳中。其实，也并非陆黎昕故意隐匿想听他人谈话，只是当她前来寻找耿毅之时，江宿已然坐在耿毅身旁。
那般微妙又肃静的气氛，让她进退两难。于是，只能隐匿身影，躲在暗处。
而她来寻耿毅，也不过就是来找他一齐参加宴会。耿毅素来不爱凑热闹，往日在沥海城的时候，便是陆黎昕硬生生拽着他，让他陪同自己。否则，耿毅估摸着连喝酒这般寻常事儿也不会。
不过听到方才的那席话，着实是在陆黎昕的意料之外。
“方才阁主江宿的话，你都听到了吧。”话一出口，便是肯定的语气，耿毅到底是个聪明人。
见耿毅已经摸清了自己的心思，陆黎昕只能收敛出佯装出来的笑意，一边朝着耿毅走去，却并未回答他的话。
陆黎昕在耿毅的身旁坐下，与之视线交融，目光之中满是忧虑。
耿毅明白，陆黎昕这是在为自己忧心。
“耿毅，出身不能选择，但是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谁人也不能替你做决定。”陆黎昕轻声说道，“你想成为如何的人，那便能成为如何的人。”
听了这话，耿毅默不作声，只是径直看着陆黎昕的眼睛。
“再说了，你还有朋友。”陆黎昕郑重地道。
耿毅眼瞳一颤。
陆黎昕手指自己，“就是我啊，我永远会站在你身边，不管多难。”
陆黎昕的眼睛很亮，宛若林间麋鹿，让耿毅心神一晃。
恍惚间，那日陆黎昕同迟悔的谈话却在耳边响起。
对于陆黎昕而言，他再如何，也只能是挚友。
思及此，耿毅倏而一笑。她的宽慰之言，竟是没了一点儿用处。耿毅甚至在想，若陆黎昕真的是个男子便好了，这般，他便也不必为这些莫名的情愫烦闷。
可惜，这世上从来没有如若一说，命运也爱拿人的心境作赌注。
“黎昕，谢谢你今日同我讲这些。”耿毅转过视线，蛊羽阁万家灯火，人世间村落遍地，却唯独没有他的安身之处，“无论是在被海盗王抛弃的时候，还是在船王府，我都习惯了孤身一人。这么些年，骨子里也早就适应了这份冷清。”
听到此话，陆黎昕眉头微蹙，心中酸涩。她对耿毅的情感，丝毫不逊色于父母亲人。见他如此愁眉不展，又怎能坐视不理。
“来，同我去个地方！”说完这句话，还未待耿毅反应，陆黎昕便立刻拉着耿毅的衣袖，将他从高处拽了下来，跑下了天灯这三层楼。
等到了天灯楼船的甲板之上，耿毅未曾想到，原来这里竟设了筵席，少说也有数十桌了。
“这是作何？”耿毅不解，遂问道。
“偷得浮生十日清闲，定要好好放松下了。”陆黎昕调皮一笑，那古灵精怪的模样让耿毅瞳孔一震，“这些都是我近日来认识的朋友，蛊羽阁毕竟不是个常待的地方，我想，临走之前定要同他们好好叙旧。”
“叙旧，是酗酒吧？”耿毅撇了撇嘴，不禁揶揄，可眼底却是宠溺。
虽说耿毅最近没陪同在陆黎昕的身边，可她同迟悔做的那档子事儿，蛊羽阁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传来传去，难免会落入耿毅的耳中。
“就知道瞒不住你。”陆黎昕吐了吐舌头，“这般好的筵席，你可也要好好享受一番，这才不算是糟蹋了我的心意呢。”
其实，陆黎昕这般，也是为了能让耿毅开心起来。她不是个多会安慰他人的人，甚至许多时候，陆黎昕自己都觉得她的心思不够细腻，不算个够格的朋友。
可是，诚心待人这点，她从未违背过。
闻言，耿毅点了点头，陆黎昕这才放下心来。
不过陆黎昕到底是不愿见耿毅一个人，便寻了张空闲的桌子，徒留她同耿毅二人，想好生畅谈一番。
谁能料到，自从陆黎昕点燃天灯之后，便成了这蛊羽阁的一大传奇人物，不过落座一炷香的时间，前来碰酒的人已然超过十人。
“陆黎昕，你可真是奇女子啊，”那赌坊的老板也在其中，见陆黎昕落了座，率先前来敬酒，“能与你相识，实乃三生有幸。”
“下次记得给我出老千就好。”陆黎昕说了句玩笑话，而后便碰了杯。
之后，来来往往的人络绎不绝，陆黎昕同形形色色的人推杯问盏，好不热闹。这几日，陆黎昕三杯便醉的酒量也练上来了些许，竟是打了一圈之后，才开始脸色通红，酩酊大醉了。
“哎，这酒怎么又没了？”陆黎昕趴在桌上，显然醉的不轻，举着一个空酒壶晃晃悠悠。
“黎昕，你喝醉了。”耿毅温柔地看着陆黎昕，旋即独酌起来。
耿毅的酒量是与生俱来的好，他从不贪杯，可今日，却是一杯接着一杯，只是丝毫没有微醺的感觉。
“你怎么兀自喝闷酒，”陆黎昕喝醉了酒，见耿毅独酌，便生起来了气，随后又开了一壶新酒，非要给耿毅倒去，“真是不够意思！”
耿毅本想拒绝，可喝醉了的陆黎昕宛若不给糖吃的孩童，一碰就闹。实在没招，耿毅只能硬生生同她碰杯。
谁知，这陆黎昕如此还不够，竟还要耿毅陪同她一起猜拳。
一番下来，耿毅丝毫没赢过陆黎昕。
“你怎么连我都赢不了？耿毅，从前在船王府，猜拳我可是输了你不少酒的。”陆黎昕微微撇嘴，忍不住抱怨，这耿毅，丝毫不在状态，“你可真是木讷。”
耿毅闻言，淡然一笑。他如何不知道自己无趣呢？可生性如此，从小从那样的环境之中成长，他能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已是很不容易了。
而陆黎昕在说完那句话后，则是觉着不够尽兴，又跑到别的桌上喝酒去了。耿毅见状，便悄然离开，独自一人走到了船尾的木板之上。
月色在海水之中荡漾，时而圆满，时而残缺。水中月宛如镜中花，就算是能入得了眼，却也始终碰之不得。
夜色如幕，耿毅的身影成了突兀的一点。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背影，就有说不清的凄凉。
正当耿毅发呆入神之际，忽然，腰间被人用力一推！
下一刻，耿毅便轰然跌落入水。他猛然从水中挣扎出来，才发觉站在岸边的人竟是陆黎昕。
她醉醺醺的，脸红到下一刻仿佛就能滴血，正在望着自己肆意大笑。
随后，陆黎昕却也突然跳入了水中。
“黎昕，”耿毅连忙在水中朝着陆黎昕游去，稳住她的身子，“你这是做什么？”
“耿毅，我们比赛游泳吧，就像小时候那样！我还记得当时我们最喜欢的游戏便是偷偷跑出去比赛游泳了！”
月光下，陆黎昕的眸子亮晶晶的。
“黎昕，你喝醉了，不能游泳。”耿毅安慰地抚了抚她的头发，可陆黎昕却死活不肯同意。
“为何你小时候愿意同我一起游泳，如今就不行了？”陆黎昕一本正经地说着，口中的酒气喷洒在耿毅的衣衫上，“难不成是因为时间久了，你我的情分也疏远了？”
耿毅本来还想再劝说劝说，可看着陆黎昕这般死缠烂打的模样，也知晓了自己说再多也无济于事。
同醉鬼可没什么道理能讲得通的。
于是，耿毅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随后，二人便开始比赛，谁能绕着蛊羽阁游上一圈，便算是胜利。
只是陆黎昕人任性耍赖的本事从小到大都没改过。起初，陆黎昕遥遥领先，耿毅心思并不在此，后来，陆黎昕力竭，还差约莫一刻钟就能到了原点，却是游不动了。
见耿毅反超了自己，陆黎昕使出吃奶的劲儿立即朝着耿毅游去，旋即扒拉着他的肩膀，让他也动弹不得。
“黎昕，你这是耍赖。”耿毅无奈地笑。只是安静下来，却能感受到少女的温度，耿毅不禁耳根子也有些红了。
谁料到，陆黎昕突然舀了一掌海水，从耿毅的头顶灌了下去。
“就是耍赖了，怎么着？”陆黎昕得意洋洋地说道。
二人的游泳比赛忽然间变成了打水仗，本就浑身湿漉漉的，如今是更透彻了些。
只是，随着这番玩闹，耿毅低沉的情绪反倒得到了释放，最后终于笑了出来。
这笑容，是发自内心的笑。
不知过了多久，耿毅和陆黎昕才回到了船尾甲板处。此时，筵席宾客已经走了大半，热闹不再，甚至是有些空虚。
耿毅和陆黎昕一个鲤鱼打挺便重新回到了甲板上。而陆黎昕经过方才游泳，醉意也早已消散。
她四仰八叉地躺在船尾的甲板上，眸中映着夜空上的点点繁星。耿毅也旋即躺在了她的身旁，却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耿毅，不要不开心了。”陆黎昕的语气极轻，顺着夜风落入了耿毅的耳中。
耿毅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陆黎昕方才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从悲伤的情绪中缓和过来。
内心自然是感动的，只是内心更深处，却是挣扎。
陆黎昕侧过身子，眼神认真，看着耿毅的侧脸。
“耿毅，相信我。”
听到此话，耿毅终于愿意将自己心中的那些困扰娓娓道出。
“黎昕，其实自从我拔出幽冥神剑的那一刻，我便知晓了我是海盗王的后人。”耿毅吐出一口浊气，这是他从不愿对旁人讲述的心事，“只是，我真的不想承认这一切……”
“你了解我，黎昕，我不愿承认自己同海盗有任何关系。自打我懂事以来，便随着船王，骨子里也有船王的那份骄傲。可是没想到，海盗王竟然是我的亲生父亲……”耿毅目光深沉，说完这句话后，又重重叹了一口气，“我当然知道血浓于水，骨肉情深，我的出身无法选择。可我的亲生父亲是我最厌恶的海盗。我根本不知道我该如何抉择……”
自始至终，陆黎昕并未言语，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他方才的话。
待耿毅说完内心所有的困扰，陆黎昕这才轻声说道，“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抉择，我会永远站在你这一方。还是那句话，你愿意过如何的人生，你便能拥有如何的人生。”
“耿毅，你还记得小时候吗？”陆黎昕轻轻一笑，思绪拉回了从前。
夜空之下，陆黎昕和耿毅平躺在甲板上，满天繁星，是许久未曾见到过的美景了。小时候，他们便常常如现在一样，数着满天星辰，觉着这是自然对他们最为美好的馈赠。
幼时的时光恍惚间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