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几乎能听见那只箭破空而来的风声。
和远处传来那句：“陛下驾到——”
下一秒，我就被箭矢上的力道冲得往后一仰，摔在了地上。
沙石和尘土擦过我的肌肤，带来灼烧般的痛感。
有温热的血迹顺着我的衣袖流淌出来。
“贵妃！”天子的声音传来。
隐隐带着点怒意。
“朕真是太纵着你了。”
我跌坐在地，垂着头，无声地弯了弯唇角。
天子的脚步声贴着地面，落在耳边，离我越来越近。
“骑射本是君子之艺，怎能用来伤人？”
贵妃轻笑一声。
“妾与陛下多年情分，如今，陛下竟不问一句，就为了个小宫人，来问妾的罪。”
“也罢。”她垂首，向天子福身，“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妾领罚。”
天子静默一瞬，目光向我投来。
我已顾不得伤口和弄脏的衣服，强撑着跪好。
落下的几缕青丝垂在颊边，更添柔美。
“贵妃可有伤到你？”天子冷声问。
“回陛下，贵妃娘娘未曾伤到奴婢。”我说。
她的箭法精准，那只箭只是穿过我的衣袖，将我带得跌在地上。
话音未落，只听衣袖边传来沉闷的声响。
是那只受伤后又被贵妃一箭贯穿的鸟儿。
随着我的动作，重重落在地上，溅起尘埃。
我咬了咬唇，刻意偏过视线，没有去看。
眼底却已经有了泪意。
对镜自照时演练过无数次的，眼泪将落未落的模样，最是惹人怜爱。
不用抬头，我都能感觉到。
天子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
我刚想再说些什么，一个身形高大的内监就从贵妃身边退开，走到我身前几步的位置，弯腰捡起了那只属于贵妃的箭。
恰到好处地挡住了天子看向我的视线。
“陛下可问清了么？”贵妃嗓音冷淡，“若无他事，妾就先告退了。”
“好了，是朕误会了你。”萧琰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方才怎么不说？”
“陛下都认定是妾了，妾还有什么好说的？”
这样带着两分娇蛮的，熟练的语气，足见萧琰对她的宠爱。
御前的宫人都对此见怪不怪，识趣地低头退到了一边。
我跪在地上，粗糙的砂石隔着衣服，磨得肌肤生疼。
不知萧琰低声哄了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又亲密起来。
离开马场前，贵妃远远地投来一眼。
挡在我身前的高大内监会意，冷声道：“下回再敢冒犯贵妃……”
他低下头看着我，眼神锋利，语带威胁：“仔细你的性命。”
不等我回答，他就转身走了。
只留下跪了一地的宫人。
等贵妃和天子的仪仗走远，身边的小宫女才敢来扶我。
“谢姐姐，可千万别再得罪贵妃了。”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还带着点惊惧的意味：“我听说，刚刚那位，在贵妃手中，很是得力呢。”
“这两年，替贵妃料理了不少宫人。”
“姐姐可别落在他手上。”
我笑了笑，算是答谢她的好意。
“不会的。”
7.
第三次见到天子，是在行宫的南苑。
大概是在马场见过我之后，贵妃心情不好。
原本养在她宫里的鹦鹉送到我面前时，已经变成了冰冷的两只。
早就没了气息。
端着木质托盘的正是贵妃身边那位得用的内监。
那日见过后，在宫人的议论里，我也知道了他的身份。
是前两年刚被贵妃提拔的内监，夏城。
他手段狠辣，这两年替贵妃办了不少事，才得了贵妃信任。
托盘里，那两只鹦鹉的毛都被拔了个干净。
身上还带着被烧焦的痕迹。
“贵妃娘娘说，既已是死物，留着也无趣，不如赏给谢女官。”
我接过托盘，神色未变。
男人刻意压低的嗓音带着冷意：“谢女官，可要拿稳了。”
一旁的宫人们都低着头，没敢开口。
我抬起眼看向他，唇边勾起笑意。
“还请公公安心。”我说，“贵妃娘娘赏赐，奴婢一定好生安置。”
宫中贵人们的小宠都金贵，哪怕是行宫，也在南苑空出了一小片地。
用来安葬这些贵人们喜欢的宠物。
我打开木盒，将两只鹦鹉放了进去。
又仔细地填上土，抹去玉石做成的碑上的那些尘埃。
我做得耐心，没察觉身后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直到人接近了，我才恍然惊醒。
“谁？”
回过头时，正撞上一双沉冷的眼。
是萧琰来了。
“陛下？”我的神色是恰到好处的讶然，“陛下怎会来此？”
其实不必问。
早在几日前，我就知道，我和萧琰，还会再见面的。
在马场遇到贵妃那日，入夜之后。
那天接我去给鹦鹉看病的周复，来到我的住处，给我送来了上好的药膏.
让我每天涂抹，以免留疤。
我接过那只小小的，散发着好闻香气的圆盒，笑着应了一句：“多谢周总管，不过，奴婢只是宫人，一点小伤，留了疤痕也无妨。”
“怎好让周总管亲自走一趟？”
“想从我这里套话？”周复的眼神在我脸上一停，似笑非笑，“不如，谢女官先告诉我。”
“你这样的容色，是有谁护着，让你在行宫安稳了三年？”
8.
此刻，我正微微抬头，看向天子。
眼波流转间，那几分羞涩与惊喜，都明明白白地递去。
柔情绰态，鬓影衣香。
萧琰依旧是平和的神色。
“贵妃说宫中没了鹦鹉，寂静得很，朕路过南苑，来挑两只。”
“陛下待贵妃娘娘的用心，满宫皆知。”我垂下眼，轻声应他。
萧琰不置可否，很轻地笑了一声。
“你说这话的语气，和那日你糊弄朕说，飞禽走兽，爱子之情，有共通之处，没什么两样。”
“想说什么？朕恕你无罪。”
“陛下，通人性的禽鸟本就难得。”我说，“之前献给陛下与娘娘的，已是精挑细选，性情温顺，最好养的几只了。”
“没了？”萧琰问得漫不经心。
“陛下若想要，自然是有的。”我停顿了片刻，迎上他的眼睛。
“时微身边，自己还养了一对。”
“虽然品相普通些，但教了这两年，也算聪明。”
四目相对的沉默里。
我脸上微红，问他的声音轻柔：“陛下可要去瞧瞧？”
萧琰探寻的目光在我脸上长久的停留。
像是要找出我神色间的破绽。
我不退不避，安静地和他对视。
仿佛刚刚那句，只是一个普通的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萧琰对我伸出了手。
示意我扶着他起身。
手指修长，骨节漂亮的一双手。
我伸出手，搭着他起身。
在他习惯性要收回手的时候，顺势牵住了他的衣袖。
指尖攀上去，与他带着薄茧的指腹相触。
轻而易举地，贴上他的手心。
萧琰看着我的小动作，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你倒胆大。”
“头一回见面时，陛下不就已经将奴婢的性子看穿了么？”我笑吟吟地应他，“今日怎么少了一句？”
萧琰回想了片刻，才大笑出声。
“这是向朕讨赏来了？”
不得不说，萧琰是个大方的天子。
第二日，他就封了我贵人的位分，在行宫选了一处风景不错的小院，赐给我居住。
上好的绸缎与珠玉堆满了托盘，把整间屋子都照得明亮起来。
“贵人得宠自然是好事。”身旁的小宫女担忧道，“只是宫人晋封，一般都从答应做起。”
“陛下给了这样的位分，又赏下这些东西，只怕贵妃娘娘那边……”
“不如，贵人今日打扮得素净些？”
我垂首挑了几只玉钗，插进发间。
再选了一对成套的玉镯，衬得肌肤如雪。
没有半点要避风头的意思。
“走吧。”我扶正发间的玉钗，站起身，“头一回给皇后娘娘请安，可别去迟了。”
9.
就如我身边的小宫女担心的那样。
去请安的时候，贵妃确实为难了我几句。
不是什么新鲜的手段。
她身在高位，只消在我行礼时不叫起，慢悠悠地喝着茶，与我说话，就足够了。
她的茶没喝到一半，我额上就已经生出细汗，身形摇摇欲坠。
贵妃看向我发间微微晃动的流苏，弯唇一笑：“本宫还以为，谢贵人是宫女出身，应更懂敬上的礼数。”
贵妃一向得宠，哪怕有想替我说话，卖我个人情的嫔妃，在看到贵妃的脸色时，也都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勉强维持着身形，刚要答话。
就听见主位处，传来茶盏落到案上的声音。
“贵妃想与谢贵人说话，也不必急于一时。”皇后唇边带笑，“往后都是姐妹，还怕没有说话的时候么？”
谁都没有想到，往日不愿多事的皇后，会在此时开口，为我解围。
就连贵妃都有些意外，她挑了挑眉，到底是笑着回了一句：“皇后娘娘一向待下宽和，只是……”
“也别纵得她们忘了规矩。”
“是么？”皇后神色平和，目光在贵妃脸上停留片刻，唇角微弯，“本宫总记得，贵妃刚入宫时的模样。”
“一转眼，贵妃也是宫中老人，可以教导新妹妹的规矩了。”
贵妃脸上有些挂不住，她轻嗤一声，偏过头横了我一眼。
这是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有些难堪的神色。
而不是像从前那样，只能低着头，看向她漂亮的绣鞋，看向她裙边精致的花纹。
我弯起唇，对她一笑。
贵妃面色微变。
我终于在她眼底，看见我的身影。
和两分忌惮的神色，尽力掩藏的厌恶。
这一天，这样的场景，我等了三年。
10.
晚间，萧琰来时，我正在逗弄廊下的两只鸟儿。
听见身后宫人行礼的声音，我连忙转身，对他行礼：“陛下万安。”
话音未落，身后的鹦鹉就跟了一句：“谢时微漂亮。”
声音不大，我面上却一下就红了起来。
萧琰微微一怔，随即大笑出声。
“这就是你说的，你养的那两只鹦鹉？”
“还会说什么？”
我有些不好意思，声音也轻：“这两只鹦鹉品相普通，原是妾留着解闷的，话也是教着玩的。”
“刚教了两句，一句是陛下万安……”
话音未落，鹦鹉就叫起来：“谢时微漂亮！”
我脸上红得厉害，头也更低。
视线里萧琰的锦袍渐渐近了。
他伸出手，扶我起身，饶有兴致地看向那两只鹦鹉。
我这才敢抬眼看他。
没想到，萧琰忽然偏过头来，对上我的目光。
他开口时，嗓音里还带着笑意，像是在逗鹦鹉：“谢时微漂亮。”
“陛下万安。”鹦鹉果然说了另一句。
“陛下！”我半是羞恼地唤他。
“害羞了？”他被我逗得一笑，心情颇好地将我牵在身边。
直到室内春色更浓，轻薄的纱衣在他手上垂落。
“陛下方才说的……妾还想听。”
他的吻落在耳后，掌心贴在我的腰上，不许我躲避。
“时微现在也很漂亮。”
11.
在所有人眼里，我得宠都是因为这张脸。
所以，我得宠的第一个月，贵妃还没把我放在眼里。
可两个月之后，随着萧琰回宫时，我的位分已经从一开始的贵人。
连着晋了三次，成了宫人口中的珍嫔。
珍而重之，是我在那晚情浓时，哄着萧琰给我的封号。
我得宠的两个月，贵妃还能哄自己说，是萧琰喜欢新鲜的，是我太过狐媚。
可这封号一出，如同水入油锅。
点燃了贵妃的怒气。
可贵妃不是个会跟天子低头的性子。
她和萧琰赌气的方式，一直都是去马场散心。
以往，都是萧琰先低头，去马场找到这位小公主，再哄她几句。
可这次，贵妃连着去了三天马场，萧琰还是歇在我的阁中。
云雨过后，我靠在萧琰怀中，轻声劝他：“听说贵妃娘娘今日，在马场为难了不少宫人。”
“陛下……”
不如去看看她？
以我和贵妃的关系，本不该劝他。
可提起宫人被为难的事。
萧琰只会觉得，我是同病相怜。
听闻那些宫人受罪，也想起了，当日在马场，被贵妃一箭射中衣袖的自己。
知情识趣，美貌过人，又并未恃宠而骄，依旧心地纯善。
处处都合了萧琰的心意。
他低下头，眼底情绪复杂。
有对我的怜惜，也有两分对贵妃的……
我的后半句话淹没在萧琰的吻里。
他一向是风流的天子，对后妃也足够温柔。
可今晚，萧琰明显带着火气，动作凶狠了不少。
折腾到半夜，叫了三次水，给我留了一身红痕。
直到第二日他下朝时，我才醒来，依旧浑身酸痛。
小宫女来给我按揉时，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句：“娘娘，听闻陛下去马场了……”
我垂下眼，没有答话。
意料之中的事。
萧琰哪怕对贵妃有些不满，但到底是久在身侧的人。
多少有些情分。
可这点情分，如今的贵妃接得住么？
当晚，萧琰在马场动怒的事，就闹得人尽皆知。
听说是贵妃在马场与天子吵了一架。
以王家的势力，也只能探听到只言片语。
仿佛是贵妃提起了，萧琰在南玄做质子的那些年。
自己对他是如何维护。
而天子对她，是如何百依百顺。
惹得天子发了好大脾气。
竟然下令要将马场改建，修成与行宫的南苑一样的，供贵人们侍弄花鸟，聊以解闷的去处。
这倒让人有些意外了。
我劝萧琰过去的时候，就没想过贵妃会跟他和好。
原因无他，贵妃从小就认识萧琰，已经习惯了萧琰哄她。
被接到宫中后，这种相处方式也没有改变过。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可萧琰已经做了三年天子。
他是天下最尊贵的人，又怎么还会在贵妃那里一直受气？
而贵妃身在其中，或许直到今日，才猛然发觉。
萧琰已经是天子，不再是她身边那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对她百依百顺的，他国质子。
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愿意哄她了。
12.
贵妃并没有失宠太久。
中秋宫宴上，她亲手做了一盏玉兔灯，送给天子。
听闻是萧琰在南玄做质子的第一年，思念家乡。
小公主笨拙地做了一盏粗糙的玉兔灯，用来哄他。
时隔多年，贵妃又送上了一盏，精致了许多的玉兔灯。
萧琰亲自走下来，扶起了献灯的贵妃。
昭示了她的复宠。
宫宴上众目睽睽。
我只能装作失意的样子，多喝了几杯。
宴还没散，就不胜酒力，被宫人扶着，去偏殿更衣了。
殿内歌舞升平，热闹得紧。
我用了一碗醒酒汤，仍有些不适。
索性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坐在湖边吹风。
身后却传来一个冷淡的嗓音。
“珍昭仪娘娘兴致倒好。”
“宫中水边，可不是娘娘应当独自赏景的地方。”
是了，萧琰对我的盛宠，满宫皆知。
回宫的两个月里，又连着晋了几次我的位分。
也难怪让贵妃失了分寸。
我轻笑一声：“怎么，贵妃让你来推我下水？”
“没那么直白，但差不多是这个意思。”身后的内监冷声道，“这两年，我替她用这法子处理过的人不少。”
“可今日你若真的推了我。”我没有回头，声音平稳，“宴上那么多人，总有人会看见你悄悄出殿。”
“到时，贵妃只要把罪名都推到你身上，就能处置了你。”
“若我真要推你，你根本来不及说这些话。”夏城走近两步，“你不该在这里。”
“好了，你劝不住我，也拦不住我，不如说点有用的。”我转过头，把藏在袖中的纸包递给他，“上好的丹参粉，等她有孕，别浪费了。”
夜色里，夏城抿紧了唇，接过我手中的纸包。
转身离开时，我听到他压低的声音。
“万事以自己为先。”
“如果事情败露，别想着救我。”
远处，传来宫人叫我的声音。
“娘娘，您要的醒酒汤，奴婢给您取来了。”
夏城立刻隐到旁边的阴影里，从小路离开了岸边。
“奴婢怎么瞧着，方才岸边，像有个人影？”
宫人把醒酒汤递给我，有些疑惑地问。
我笑了笑，随口应她：“你看错了。”
没有我特意出殿，把宫人打发走，在岸边要等的人。
也没有那包，被我抹去记档送走的，药性极好的丹参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