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紧紧尾随那新罗女子的身影,穿过七拐八绕的街巷,却见她身形一闪,进了一所寺庙的偏门。
“大荐福寺?”阿惠疑惑不已:“她为何进了这家寺院?”
“长安寺庙多遭毁弃,唯有慈恩、荐福二寺得存。”普王望着正门匾额上“敕建大荐福寺”六个鎏金大字,沉吟道:“此寺素来没有比丘尼,竟破例收容了这新罗女子,确是蹊跷。”
“咱们扮作香客进去寻她,如何?”阿惠急切道。
“人是跑不掉了。”普王将她拉到寺外一棵古柏树下。斑驳树影间,他眸光如炬:“你亲眼目睹公主毒发殒命,这世间,当真有人能死而复生?”
“不,我从未见过死人复生!”阿惠断然摇头:“可那女子——她与公主,便像是同一个人,除非~”
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公主可有双生姊妹?”阿惠迟疑道。
她深知这个念头荒谬绝伦,但还是大着胆子将这话问出了口。
“和光乃郭淑妃独女,举朝皆知。”普王断然否认。他将目光转向寺庙山门:“一个和公主长得一模一样的新罗婢——看来无论如何~”普王将目光转向寺庙山门:“这大荐福寺,孤要去探个明白了。”
“那女子挎着竹篮,又进了偏门,绝非寻常香客。若她藏身后院禅房,我们如何进得?”阿惠问道。
“倒是有一策。”普王笑中带着促狭的意味:“只不过,还需你再做一次李三郎的娘子。”
“这~这有何难!”阿惠一咬牙,决然道:“不就是李三郎的娘子么,有什么做不得。”她抬手拔下鬓边素钗,一头瀑布般的乌发垂了下来,又将钗子衔在口中,纤手翻飞,几下便将长发挽成了如今时兴的妇人样式,最后“咔”的一声,素钗斜插入鬓。
一缕青丝垂落香腮,竟平添了三分娇媚之态。
普王反倒呆楞在原地,喉头都不自觉滚动了一下。
“如何?”阿惠仰起脸:“可还配得上李三郎?”
“岂止配得上~”普王声音压得极低,目光却灼得发烫:“分明是三郎高攀了。”
大雄宝殿内香火寥落,几缕残烟在佛像金身前袅袅飘散。
“求佛祖保佑我腹中麟儿~”阿惠跪在蒲团上,佯装虔诚地俯身,余光却扫视着偏殿方向。普王亦在一旁蒲团上跪着,口中亦是念念有词。
“阿弥陀佛~”一位眉目慈祥的主持方丈手持念珠走近:“两位施主诚心求子,可要请一盏长明灯?”
普王将阿惠搀扶起身,上前深施一礼:“不瞒方丈,内子怀胎已两月有余。怎奈胎象凶险,算命先生言道,需在佛门净地静养。但如今,哎~”
他一声长叹,眼角余光扫向阿惠。阿惠会意,当即举袖掩面,作拭泪状。
“这~”方丈面露难色。
普王双手合十,腰身又往下躬了几分:“还求方丈行个方便。”他袖中滑出一枚银铤,“当”地一声落入功德箱:“内子若能在此住上一段时日,待胎象安稳,李某愿为佛祖重塑金身,再捐百亩香火田。”
方丈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乐善好施,必得福报。”他手中念珠转了三转:“只是敝寺禅房简陋,实在不便安置女眷。”
功德箱里又落入一枚银铤:“李某家中三代单传,若是内子出了什么闪失,实在愧对先人。”
他见方丈还是不为所动,焦急地翻遍全身,最后掏出一卷飞钱,仔细卷好,塞入功德箱。
“咳,咳~”方丈一阵轻咳,念珠一顿:“老衲倒是想起,后园尚有一间精舍,不若~”
“当真?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普王未等他说完,便连连合十称颂,转身一把攥住阿惠的手,喜形于色:“娘子,看来佛祖保佑,咱家麟儿定会平安降生。”
“多谢方丈。”阿惠赶紧道谢。
她暗中使劲,想抽回手掌,却被普王握得更紧,只得挤出个僵硬的微笑,勉强福了一礼。
“二位施主请随老衲来。”方丈手持念珠在前引路,带着二人穿过树影婆娑的庭院。经过一处偏殿时,忽闻阵阵诵经声从殿内传出——语调却十分古怪。
阿惠驻足细听:“方丈,这殿中诵经者可是贵寺僧众?”
“阿弥陀佛!既非比丘,亦非居士。”方丈指向经堂:“殿里之人乃是流寓长安的新罗商贾、使臣,更有世代居唐者。异国信徒来此,既礼佛祖,亦叙乡音,聊以慰藉思乡之苦。”
普王眉梢微挑:“看来方丈与新罗国也有渊源?”
“善哉!”方丈一捋白色长须,呵呵笑道:“老衲六十年前渡海求法时,还是总角童子。”
阿惠眸中灵光微动,浅笑盈盈:“方丈久离故土,想必甚是思念故国滋味,不知这禅院庖厨,可烹得新罗佳肴?”
“女施主真是慧心!”方丈笑道:“老衲离乡六十载,最念故国菹醢。月前恰有位新罗娘子流落长安,言语不通,举目无亲,误入山门。老衲见她可怜,便留在寺里。谁知这位娘子腌得一手好齑菹~”
他拈须微笑,望向斋堂方向:“满寺新罗客,皆得慰乡愁。”
阿惠上前一步,贴在普王身侧。普王顺势倾身,在她耳畔低语:“我家娘子果然聪慧。”
没料到这般关口,他还有心思戏谑,阿惠霎时绯红了脸,使劲拽了一下普王袖角,却又听他掩口道:“今夜按计行事。”
定夜钟敲响未久,阿惠与普王便出了禅房,分头隐入夜色。
阿惠踏着月色,紧贴壁墙,悄无声息地摸到斋堂门前。她深吸一口气,屈指在门板上轻轻叩了三声。
一片死寂。
又等了一息,斋堂内竟似空无活物,唯有夜风穿过窗隙,发出幽咽般的轻鸣。
“吱——噶——”,阿惠推开门,未料刚迈入门开,便一脚踩进猩红的粘稠液体中。“啊!”她险些惊叫出声,低头却见是一只打翻的新罗辣酱坛。暗红酱汁在月光下泛着血光,顺着青砖缝蜿蜒,将她鞋尖的珍珠染得猩红。
阿惠松了口气,正欲搜寻,只听到内室传来断续的呜咽。她急步过去,猛掀布帘,一股腥甜血气扑面而来。月光透过窗隙,照见那新罗女子正在地上痛苦扭动。
“娘子!”阿惠扑了过去,扶起她的身躯,但见她面色苍白,牙关紧闭,全身抽搐。
“是何人下毒?”阿惠颤声问道。
新罗女子不知是否听懂了阿惠的问话,突然暴睁双目,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
“撑住,一定要撑住。”阿惠指尖发颤,一只手继续揽住她,另一只手摸出针囊,银针在月光下寒芒闪烁。
“玉儿,玉儿!”那新罗女子喉间忽然发出嘶哑的声音,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从渗血的齿缝里挤出最后两个字:“得~活~!”
银针“叮当”坠地,在血泊中激起一圈暗纹,阿惠只觉天旋地转,耳畔似有惊雷炸响——
“玉儿~得~活~!”
“玉儿~得~活~!”
两道凄呼在斋堂内交织回荡,一声来自怀中渐冷的尸首,一声来自记忆深处的魇魔。如双魂共泣,在这寒冬月夜掀起阵阵阴风。
“张娘子!”普王一声低喝。
阿惠浑身一颤,这才恍然惊醒。她低下头,见怀中的新罗女圆睁双目,七窍渗血,面上犹带狰狞之色,显是含恨而终。
“她~死了~”阿惠嘴唇哆嗦着挤出几个字。
普王面色凝重:“那位新罗方丈也是同样的死法。”他扶住阿惠臂弯,将她从地上搀起来,道:“这荐福寺上下,再无一个活口。”
“什么?”阿惠身子站立不稳,几乎踉跄:“怎会如此?那为何独独你我~”
她眸色一沉,一个箭步冲到酱菜坛前,从针囊中抽出三寸银针。针尖没入暗红酱汁的刹那,银针已通体乌黑,针尾拖着的黏液拉出幽绿丝线。
“是马钱子,中毒者麻痹致死,与和光公主所中之毒不同。”
阿惠抬起头来,与普王四目相对,一时间这方寸斋堂竟化作九幽迷窟,雾锁千重。
“究竟何人投毒?”阿惠紧紧皱眉:“那人又是如何潜进斋堂?”
普王摇了摇头:“自你我踏入此寺,我便传出消息,命金吾卫封锁了各个入口,无人能进。”
檐外忽传来"咔"的轻响,似是瓦片碎裂。
“无人能进~”阿惠沉吟,忽然眼前一亮:“但却有人出去了。殿下可还记得——那批来荐福寺诵经的新罗客?”
“好一招金蝉脱壳。”普王立时会意。他轻按阿惠肩膀:“快走吧!”
“殿下~”阿惠死死盯着新罗女的尸身,心有不甘。
“大理寺的差人天明便到,此地不宜久留。”普王沉声道:“至于这些新罗嫌犯,待我解了禁足,一定替你查个水落石出。”
阿惠胸口剧烈起伏着,一把攥住普王的手,颤声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