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飞雪连天,观云楼二楼的雅间内却暖意熏人。
紫檀桌上酒渍纵横,切碎的胡饼与啃剩的羊骨散落各处。正中那只烤全羊被剖开半边,金黄油亮的肋排还在滋滋作响,不时爆出几点油星。
四人围桌而坐,正是普王、阿惠、高寻和卢七娘。
高寻靛蓝圆领袍的领口已解开一半。“遑遑三十载,书剑两无成~”他一仰脖,灌了一大口杯中物,猛地拍案道:“这说的不正是我~”
他话音未落,手上力道也未收,直震得桌上所有的杯盏叮当乱跳。一只鎏金酒壶翻倒,立时打湿了一旁阿惠的裙裾。
阿惠还没反应过来,便觉眼前人影一晃——普王已俯身凑近,拿着一方素帕替她轻轻擦拭。擦干了酒渍,他若无其事地将脏帕子收回衣袖,转向高寻,淡笑道:“崇文何出此言?宝剑锋从磨砺,若是区区搓磨都耐受不住,日后焉能与孤共举大业?”
“什么冷修羊、灵消炙,都是花架子,哪有这红羊枝杖来得痛快!”卢七娘用银刀割下一片羊肉,扔到嘴里大嚼特嚼:“要我说,阿寻不必受齐复功那厮的鸟气,普王殿下也无需再蛰伏。过去这数月间,昭义三千精锐已经重整旗鼓,再加上河东藩军和张节帅的归义军~”
她端起酒杯,大剌剌道:“趁着神策军主力都在南郊大典布防,正是各路兵马挥师入京、拥立普王的大好时机。至于皇帝老儿,给他个太上皇的清闲便是。他若不肯,我提刀便~”
“七娘!”高寻虽然醺醉,却也吓得一身冷汗,赶紧截住七娘的话头:“此话不可乱讲!”
“你们这些汉家男子,磨磨唧唧,一点都不爽利。”卢七娘愤愤不平:“早晚有一天,七娘我一个人回到敕勒川,纵马长歌,再也不回中原来。”
“那可不行。”高寻讨好地看着七娘:“你要是回到草原,被那突厥可汗抢去做王妃怎么办?”
“王妃?”七娘抢过一只酒壶,仰头豪饮一通,不屑道:“卢七娘岂能困于后帐?若真去了,我定要助那位可汗整饬部落,秣马厉兵,一统草原。”
“好,好~”高寻酒意渐渐上头,一把拉住七娘的手:“莫说辅佐,我家七娘便是要做那草原上的天可汗,又有什么做不得?到那时,我就去做你的王夫,白日给你牵马执鞭,夜晚帐中——”
“臭不要脸!”话未听完,七娘抬脚就朝桌底狠踹过去。她虽素来豪迈,此刻却连脖颈都泛起霞色。
阿惠见状,扑哧笑出声来。她不自禁地转头看向普王,却见他面色含春,嘴角一抹浅笑,也正定定地看着她。
四人这顿全羊宴,足足吃了两个时辰,踏出观云楼时,高寻已是醉不能行。七娘将高寻的胳膊架在肩上,冲普王挑眉道:“李三郎,不如你俩去逛朱雀街——听说今日有波斯胡姬跳金钮舞呢,怎可错过!”
普王立时颔首赞同:“妙极!妙极!我也好久没有逛朱雀街了。”
他站在阿惠身后,偷偷冲七娘比了个军中嘉许的手势。
朱雀大街上人潮涌动,大雪纷扬。寒风中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卖蜜饯果子的老翁支着红漆木盘,虽是随时清理,却很快就会积上一层薄雪;卖绢花的小贩举着插满绒花的草靶子,绒花上沾着晶莹雪粒;卖糖人的老汉呵着白气,正舀起琥珀色的饴糖。几个梳着双鬟的小丫头挤在卖绒鸡的摊子前,红扑扑的脸蛋上沾着雪花,叽叽喳喳像群雪地里的小雀儿。
“很久都没有这般光景了。”阿惠轻拢被风吹乱的鬓发,叹道:“虽是寒冬腊月,竟比上巳节踏青还要热闹。”
普王放缓步子,与阿惠并肩而行,不时为她隔开熙攘人潮:“百姓安居,才是社稷之福。”
阿惠仰头望向普王。细雪簌簌落在她的睫毛上,凝成细碎的水晶,她轻声道:“若殿下振臂一呼,自然有誓死追随你的将士们。但殿下不愿轻易起兵,不愿让长安城生灵涂炭,对吗?”
普王忽的收步,眸光深深锁住阿惠,口中却道:“前面有个做馄饨的赵六郎,三更剁馅,五更吊汤。他家的小馄饨鲜美无比,我带你去尝尝。”
“不是刚吃过~”
“且信我一回!”普王一把牵住她的手,不由分说,便向前走:“只要嗅得那香气,就算从烧尾宴回来,也能吃上一海碗。”
果然不远处便是普王所说的馄饨摊。
这馄饨摊支在朱雀街转角处,青布棚顶上积着层新雪。泥炉上架着口锃亮的铜锅,羊骨熬的浓汤正咕嘟咕嘟冒着蟹眼泡。案板边堆着现包的馄饨,排得齐齐整整。赵六郎系着油渍麻花的围裙,正往青瓷碗里撒芫荽末,远远见到普王,顿时眉开眼笑:“三郎!今日又来照顾我的生意?”
他见一旁的阿惠眼生,迟疑问道:“这位是~?”
“我家娘子。”案板前有一只长凳,普王拉着阿惠坐了下来:“麻烦给我家娘子端一碗虾仁馄炖饼,莫放芫荽。”
“好嘞!”赵六郎麻利地舀起馄饨,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突然咧嘴笑道:“三郎好福气,你俩这眉眼,竟像是月老拿着红线,比着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阿惠本就薄醉,此刻泛红的脸颊更是腾地烧了起来。普王却执起了竹筷,从容地替她搅散汤面浮着的虾油。
“这长安城中,萧家馄饨最是精致,他家煮的“五般馄饨”,能做出五种花色。”普王慢条斯理地讲道:“但据说景龙年间,尚书令韦巨源置办了一席烧尾宴,敬献给中宗皇帝,其中有一道二十四气馄饨,花形、馅心竟有二十四种,各不相同,更是一绝。”
他终于搅凉了馄饨,递给阿惠:“慢些吃,免得烫嘴。”
阿惠舀起一只馄饨轻咬,眸子倏地亮了起来:“这鲜味竟比萧家馄饨也不差呢!”
普王支着下巴,目光落在阿惠沾了汤渍的唇角。见她吃得欢,他眼底的笑意更甚:“萧家的五色馄饨要半吊钱一碗,二十四节气馄饨更是专供御前。可你看这赵记摊头——只要五个铜板便能让你吃得眉开眼笑。”
“所以说~”他坐直了身子,指尖轻点粗陶碗沿:“只要战乱不起、烟火不息,百姓所求的,不过寒冬里这样一碗滚烫的馄饨。”
阿惠的竹箸悬在半空,刚要说话,瞳孔突然一震——街角闪过一抹熟悉的白色身影。
“是云韶院那个新罗女子!”她霍然起身,裙裾带翻了条凳:“殿,三郎,我先去追!”话音未落,人已追出了馄饨摊。
普王袖中铜钱"叮当"落在案上,亦箭步冲出。那新罗女子背影一闪,转眼消失在巷口。普王猛地扣住阿惠手腕:“她到底是谁?到底与和光公主一案有何关系?”
“若她~”阿惠深吸一口气:“若她就是和光公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