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款步踏进密室,齐复功敛衽紧随其后。室内烛火幽幽,四壁皆是古旧的檀木书架,架子上却一本书册也没有。空气中浮动着旧木头的霉味,还混杂着一丝血腥。魏王闻之不喜,一进门便以袖遮鼻。
书架前的黑漆木椅上,教习嬷嬷被粗麻绳紧紧缚住,双手反剪在椅子背后。她的发髻早已散乱,几缕灰白的头发黏在汗湿的额前,眼窝深陷,已经没有了昔日的锐利眼神,只剩下浑浊的痛楚。
“还不快给宋掌仪松绑,这般粗鲁,成何体统?”魏王皱了下眉头。
“是!”嬷嬷身后的内官慌忙应声,赶紧给教习嬷嬷松开了绳索。
嬷嬷表情木然,只是将双手缓缓放在膝上——她十指微曲,每根指甲缝里都赫然插着一根银针,只露出小半截针尾,血渍已经在指甲周围凝结成痂。
“掌仪,这是何苦?”魏王啧啧叹息。
他见嬷嬷消极应对,却也不急,悠然撩起蟒袍下摆,在对面那张紫檀木椅上落座,执起案上的青瓷盏,轻轻啜了一口,慢悠悠问道:
“当年圣人尚在潜邸,您便是先皇后最信任的王府女官。待圣人御极,您执掌六宫教习,位列六品司正,更是指日可待。孤实在不解,掌仪为何要抛却大好前程,在那云韶院委身二十载?”
“殿下~”教习嬷嬷声音嘶哑:“老身当年犯的是诛九族的大罪,本该是个死人了。偷逃出府,苟延残喘,才活到今天。”
“诛九族的大罪?”魏王倾身向前,颇感好奇:“掌仪一向谨言慎行,堪称典范,连圣人都赞你‘秉性贞静’。怕不是,替他人承担了莫须有的罪责吧。”
齐复功上前,一把擒住教习嬷嬷的枯瘦的手腕,指尖抚过那根没入甲缝的长针,忽然施力一拔——针尖带出一道暗红血线。
“嗬~”嬷嬷一声痛呼。
魏王叹道:“这针扎在别人手上是刑罚,扎在您手上——倒成了无量功德。”
“老身糊涂,实在不知殿下在说些什么。”她垂下头,干裂的嘴唇蠕动了几下:“这副残躯,任凭殿下处置。”
“那就请掌仪再仔细想一想。”
魏王继续饮茶,看着齐复功指节发力,接连拔去第二、第三根银针。嬷嬷浑身剧颤,枯瘦的手背青筋暴起,喉间溢出嘶哑的哀鸣。
门"吱呀"一声轻响,一名女子踏着细碎的步子盈盈而入。她梳着新罗女子的传统发式——乌发自顶心一分为二,如墨瀑般垂落肩头,又在脑后挽成个精巧的圆髻,只有三两枚素银珠翠点缀其间。
她先向着魏王行了一礼。魏王笑了笑,柔声对嬷嬷道:“掌仪抬眼看看,是谁来了。”
新罗女子走上前,向嬷嬷盈盈一拜,以新罗语泣道:“掌仪,可还记得奴家?”
嬷嬷此时痛得几欲昏厥,瞳孔涣散。见到此女的装束容貌,她浑浊的双眼猛地睁大:“玉善~是玉善吗?”
“玉善~”魏王抚掌,朗笑道:“去奴籍,换姓名,抹去新罗女的出身。桩桩件件,皆是掌仪亲手操办。只是不知道,受您如此恩惠的人,却为何要将您除而后快呢?”
阿惠将迦利奴留在大秦塔,继续看护绿珠,自己则沿着青苔斑驳的石阶悄然出塔。一整夜的殚精竭虑让她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细密的汗珠顺着额角滚落,素白的里衣更是早已湿透,紧贴在脊背上。
此时已是晨光熹微,朝露凝冰,她警觉地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将两指抵在唇间,一声清越的哨音划破晨雾。远处立即传来清脆的马蹄声,照夜白如一道银白的闪电奔驰而来,鬃毛上还沾着夜露的晶莹。见到阿惠,它一阵嘶鸣,低下头亲昵地蹭了蹭阿惠的手心。
“小白乖~”阿惠撑着最后一点力气,翻身上马,俯身在照夜白耳畔低语:“往明德门走——”话音未落,照夜白打了个响鼻,已如离弦之箭般蹿出,绝尘而去。
东方既白,阿惠已策马来到明德门前。
只见城门处甲士林立,俱是神策军装扮。她心头骤然一紧,勒缰的手不自觉收紧了力道。
“这位娘子且住。”果然,一名军士横跨一步拦住去路。他腰间鱼符随着动作叮当作响:“冬祭南郊大典在即,奉命严查往来行人。”
另一名军士已不动声色地绕到侧后方,分明是要断她退路。
阿惠正暗自盘算着说辞,忽觉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沉水香气息。她心头一跳,余光竟瞥见普王身着靛青色衙役服,衣襟故意扯得松散,晃着膀子踱步而来。
“常四郎!”普王离着老远,便热络地喊了一声:“听说你从公主府的闲差调到这皇城要地,果然是高升了!”
那唤作常四郎的守卫先是一怔,继而大笑:“我当是谁,原来是三郎!"他拱了拱手:“说笑了,不过是寻常调防。”
普王晃悠悠走过来,一把揽过阿惠的腰肢:“四郎看仔细了,这是我家娘子。昨儿个回城外娘家看她那病着的老娘。我今早天不亮,就巴巴地跑来接人,四郎可否行个方便?”
阿惠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惊得耳根发烫,却觉察到普王轻轻扣她的腰间。她当即会意,垂首作出一副新妇羞态。
常四郎见状连忙抱拳赔礼:“呀,原来是李家娘子!方才多有得罪!”
“四郎这是哪里话!”普王笑着拍了拍常四郎的肩甲:“赶明儿带着弟兄们来家吃酒!叫我娘子给你们露一手——”说着朝阿惠挤挤眼:“是吧,娘子?”
阿惠咬着唇福了一礼。常四郎浑然不觉,乐呵呵地挥手放行:“那说定了!三郎慢走,好生看顾你家娘子~”
“殿下怎么私自出府?”阿惠将普王拽到坊墙拐角的阴影处:“若在此处泄露身份~”
她声音压得极低,却掩不住耳尖那抹绯色。
“被禁足的是普王,与我李三郎何干?”他嘴角微扬,眼中又浮起那抹玩世不恭的笑意。
“李三郎?”阿惠忍不住皱眉。
“怎么?”普王背靠着斑驳的砖墙,双手环抱在胸前:“原来你只想做韦二郎的娘子,不想做李三郎的娘子?”
“你!”阿惠涨红了脸。
“自昨日始,明德门已由神策军接管防务。若非我假扮李三郎前来接应,你怕是要掉入齐复功的天罗地网。”
“那高都尉呢?”阿惠闻言,急声道:“他刚被贬至金吾卫,眼下连冬祭戍卫之职都被褫夺,岂不是~”话到唇边又生生咽住,只余满眼担忧。
“你倒是谁都挂念着。”普王莫名拈酸,随即正色道:“高寻少年得志,难免锋芒太露。此番贬谪,反倒是桩好事。对了,公主府那位婢女,现况如何?”
“绿珠虽遭酷刑,所幸舌根未断,声带无损。若能好好调养,待新肉渐生,重新练习发音,定能开口讲话。不过~”
话音未落,普王突然贴近,竖起食指抵在她唇上。晨光此刻恰好越过坊墙,将他二人交叠的身影拉得老长,望过去似是一对正在幽会的市井男女。
不远处传来军靴踏地的声响,普王扬起了声音,用李三郎的腔调笑道:“娘子莫恼,回家为夫给你赔罪!”
阿惠只觉心跳加速,一颗心快要跳出腔子,却又听普王附耳低语:“暂时不可以出城了。良娣和绿珠那边,孤自会照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