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嗬～嗬嗬～”
盲眼女子听到阿惠的声音，浑身剧烈抖动，喉咙里发出阵阵呜咽，似有万千悲苦，欲诉难言。
“绿珠阿姊，你受苦了。”阿惠潸然泪下。
她手指轻颤，捧起绿珠的残臂细看。那断腕处的疮疤狰狞如蜈蚣，皮肉外翻的截面还能看出斧刃劈砍的参差痕迹。
她又示意迦利奴将火折子凑近，借着跳动的火光，以指尖轻触绿珠的眼窝内侧。指腹传来凹凸不平的骨刺触感，想是有人先用铁钩剜出眼珠，再拿钝刀反复旋磨眼眶所致。
阿惠只觉五脏六腑都被绞紧了。绿珠身上的每处残损，皆凝着不死不休的狠绝——那行凶者怀着何等刻骨仇恨，竟对这弱质女流施以如此酷刑？
“可是韦元衡那贼子所为？”阿惠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眼中怒火炽盛。她恨不能立时提剑闯入公主府，将韦元衡拖至朱雀大街，千刀万剐。
“呜——！”绿珠突然奋力摇头，挣起身来，断臂在空中比划。
“除了驸马，还有谁，要掩盖公主之死的真相？”
阿惠深吸一口凉气。
谜团重重，犹如茧蛹，已将她深缚其中。若想抽丝剥茧，唯有待绿珠开口——想到此处，阿惠赶忙道：“绿珠阿姊，可否让我看看你的断舌之处？”
没想到绿珠却死死咬住牙关，不肯开口。
阿惠见状，心痛不已。她伸出双手，轻轻揽住绿珠的肩头：
“我知阿姊痛极恨极，更知你不愿将这血淋淋的伤口再示于人前。可纵是千难万险，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咱们便要试一试。
我虽不能让断掌重生，盲眼复明，但曾亲眼见过我阿爹治愈断舌之人。只要不是于舌根处齐断，便有办法。一个办法不成，就试另一个办法，阿惠定会试遍这世间万法，帮阿姊重新开口讲话。”
绿珠闻言，残躯剧颤，血泪如断线赤珠，滚滚而下。
阿惠用手轻拭绿珠的血泪，又与她额首相抵，低声道：
“无论那人是谁，他囚你、虐你，必是因为公主案中不可告人的隐秘！阿姊知晓的真相，我定要奏明圣听，公告天下——好教我阿爹与众位太医的冤魂得安，让碧璃和阿姊的血不能白流！”
夜深人寂，灯火摇曳，春阳茶寮的碧纱窗上映出了两道人影。
一位奉茶侍女跪坐在云纹蒲团上，素手轻执青玉茶碾，正将一枚龙凤团饼细细地研作齑粉。风炉上的玄铁茶鍑发出嗡鸣，水汽氤氲间，她鬓边的珍珠步摇也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忽有积雪压折竹枝的脆响自窗外传来，惊得侍女手腕一颤，茶碾在盏沿磕出清越的瓷音。
“烹茶需有静气。”
魏王慵懒地半卧在胡床上，身下锦缎靠枕的金线在烛火中明明灭灭。他指尖松松地夹着一幅绢画小像，似是正在观赏。
“雪姬知晓了，还望殿下赎罪。”
那侍女正是云韶院的雪姬。她怯生生抬起头来，仰着白瓷一般的小脸，声音十分的轻柔绵软。
“过来，把地上这些收拾了。”魏王也不抬眼。
雪姬慌忙搁下茶碾，碎步上前。地上散落着几幅绢画，她一一拾起，却见每幅画上各绘了一方人像。第一幅画中是个面白无须的小宦官，鼻头下方的人中处有一颗醒目的黑痣；第二幅绘着一个金发碧眼的胡人少女，手持一枚铜镜；第三幅画上则是个挽着浑元髻的少年道士，一身青布道袍，袍角处满是泥土污秽。雪姬心中纳罕，忽瞥见胡床底还掩着第四幅画轴。她俯身拾起，展开一看，吓得手中画轴“啪嗒”一声跌落——那画中细眉杏眼的女子，竟是每夜与她同榻而眠的惠姬！
“殿下～这，这是～？”雪姬赶紧重新拾起画轴，壮着胆子问。
“不认识她了？”魏王笑容玩味。
“识得，识得！她不是云韶院的惠姬阿姊吗？怎会在殿下的画中？”雪姬眼波流转：“殿下可找到她了？”
魏王轻哼一声，道：“若是想找——这画中之人，哪个能逃出孤的掌心？”
“殿下，他们都是谁？”雪姬捧起四卷画轴，好奇问道。
“他们都是同一个人。”魏王仔细端详着手中的丝绢画像，笑容愈加莫测：“新罗女婢、西域胡姬、普王府的内官，长清宫的道士——哦对了，还有韦二郎的夫人——张娘子啊，你到底还有多少张面孔，等待孤去一一揭开？”
雪姬收拾好画轴，垂手立在胡床一旁，却拿眼角余光瞟向魏王手里的画像。这幅画上是一个从未见过的清丽少女，虽称不上倾国之姿，却笑容明媚，观之可亲，见之忘忧。
“前日你说，惠姬曾救下个新罗婢子，藏在你们寝房之中。”魏王漫不经心道：“不过，待孤命人去寻时，那女子已经杳无踪迹了。”
“都怪雪姬禀报迟了，让那女子趁乱逃走。”雪姬吓得径直跪下，瑟瑟发抖。
“无妨。”魏王不以为意，随手将画像卷起，坐起身来。雪姬赶紧站起，服侍他穿靴下地。
魏王站了起来，手里还攥着那幅画像卷轴。他转头看了一眼雪姬，雪姬会意，忙捧来银狐裘氅，为魏王披上。
“天色已晚，让奴婢伺候殿下安歇可好？”她柔声细语，极尽恭顺，纤指轻拢银狐氅的系带，在魏王颈畔系了个精巧的同心结。
魏王低下头，持卷轴勾起雪姬的尖尖下颌。雪姬睫毛轻颤，脸颊泛起桃花般的红晕，娇嗔道：“殿下为何这样瞧着奴婢——奴婢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魏王凝目端详了雪姬一会儿，忽而轻笑：“这眉眼轮廓，已与那人有七分相似，再配上这样一副能酥化骨头的新罗软语，便是九分像了。”
“奴婢～奴婢不明白殿下的意思～”雪姬垂下头，指尖不安地揪住衣袖。
“随孤去看看教习嬷嬷，孤要跟她叙叙旧。”
“教，教习嬷嬷？”雪姬听到教习嬷嬷的名字便害怕，声音都飘忽起来。
魏王见她面色煞白，不由低笑：“怎么，你怕她？”
“嬷嬷待人甚是严苛，莫说奴婢，整个云韶院的新罗女子，见了嬷嬷都要腿软呢。”雪姬的声音听上去甚是委屈。
“这倒是不假——据说前太子幼时顽劣，没少挨她的戒尺。连东宫储君都躲不过的板子～”魏王垂眸，目光落在雪姬的纤细手腕上：“何况尔等。”
“太子？嬷嬷她～还能打太子的手板子？”雪姬惊呆。
“她可不是一般的嬷嬷。”他将卷轴随手纳入广袖，踱向门口：“你们这些新罗婢，能得她亲自调教，可说是三世修来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