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月初七，戌时，红绡坊前～”柳姬喃喃道，猛然抬眸：“你早就怀疑我了？”
“那日，韦元恕韦郎君托人捎来口信，约我戌时在红绡坊前相见。我早早便到了，独自站在坊前等候。朔风凛冽，寒意侵骨，正冻得瑟瑟发抖时，你从里面掀帘而出。见我在风中伫立，你温声问道：‘阿惠娘子可是在等人？外头风大，瞧你冻得厉害，不如先进来饮杯热酒暖暖身子？’
我见天色尚早，未作他想，便随你步入红绡坊。原想着小酌一杯暖身便罢，谁知一盏酒下肚，竟觉天旋地转，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待你唤我醒来时，戌时的更鼓已响过一刻。我慌忙奔出门外，只见长街寂寂，哪里还有韦郎君的身影？
自那夜之后，我日日徘徊在红绡坊门前，又屡次去公主府打听消息，却再也没有韦郎君的音信。这一个多月来，我既懊悔自己贪杯误事，又渐渐觉出其中古怪——每每回想那晚的情形，总觉得事有蹊跷，疑云渐生。
我将心中的疑虑说与普王听。他虽对你深信不疑，却也不得不留了心。后来你几次三番向他探听温府尹的调动之事，他都只与你说了些场面话，真正的安排始终未曾透露半分。
只是没想到，你还是受到魏王的胁迫，并为此害了老夫人一条性命。如今普王追悔莫及，更觉无颜面对温府尹。”
阿惠将前因后果徐徐道来，坦陈道：“柳娘子，亡羊补牢，为时未晚。那一夜，你是否见到了韦郎君——还望据实相告。”
柳姬沉默半晌，低声回答：“那夜，正是魏王府差人与我碰头的时候，我见你一直在门外徘徊，怕你撞见，只得将你哄进来灌醉。不过药量极轻，若重了，以你的本事，一闻便知。只是～”柳姬幽幽一叹：“在那半个时辰里，韦郎君并未出现在红绡坊。”
“你说什么？！”阿惠浑身一震。
“韦郎君虽然没来，戌时正刻却来了一个凄惨的女子——被人挖去双目，割了舌头，砍断双手，奄奄一息地倒在红绡坊门前。”
“这女子身上～可带着什么信物？”阿惠心口突跳。
“当时，我将她里里外外都仔细翻检过，却找不着半点能证明身份的物件。唯独在她袖口处，藏着半张纸，上面也只写着半句诗～”
“半句诗？”阿惠只觉一颗心快要跳出腔子：“可还记得？”
“我一向不通诗文，但这半句还是记了下来。写的是——”柳姬轻轻吟出：“谁谓伤心画不成。”
“画人心逐世人情。”阿惠不自觉跟着念出了下半句，连声道：“是韦郎君，是他，他没有失约。”
她随即一把抓住柳姬的手腕，迫不及待地追问：“那女子现在何处？你没有把她——”
然而，话音却又戛然而止，她转瞬想到，那可怜人怕是已被交到了魏王手上，难逃一死。
柳姬料到她心中所想，苦笑道：“那女子还活着，我将她藏在了一处隐秘的地方。只是——”她看着阿惠，似是不忍：“她双目已盲，舌头去了大半，连双手～阿惠娘子即便见了，怕是也问不出半个字。”
“柳娘子，这地方究竟在何处？”阿惠不甘心地攥住柳姬的手腕：“只要我能找到那位娘子，自有千百种办法让她亲口说出实情。”
夜色如墨，四野阒寂，唯有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在黑暗中蔓延。
一座孤零零的高塔突兀地刺破夜空。塔身黑黢黢的，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迦利奴拨开面前丛生的蒿草，草叶上的夜露沾湿了他的袖口。他头戴黑色面巾，只露出一双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他侧耳倾听片刻，确认四下无人，这才向身后的阿惠打了个手势。阿惠会意，轻巧地从藏身处钻出，发间还挂着几根枯黄的草屑。
两人都穿着夜行衣，借着月光，沿着荒草丛中若隐若现的石径悄悄前行。
塔身的轮廓在月色中渐渐清晰。
斑驳的塔身上，一尊石刻莲花浮雕在月色中泛着青白的光晕，莲花上方，有一处古怪的十字——横臂略短，纵臂略长，末端缀着珍珠般的圆点，在月光下泛着奇异的微光。
“娘子，这是哪家寺庙的佛塔，看上去古怪得很。”
迦利奴和阿惠并肩站立，举头仰望。
“这不是佛塔，而是景教的宝塔。”阿惠凝目细看，轻声说道：“景教来自西域大秦，与佛、道迥异。”她走上前，指尖抚过塔身上的石刻十字纹路：“当年会昌年间灭佛，累及景教，长安城内的大秦寺被一把火烧成了焦土，而城外的这座大秦塔，因为人迹罕至，反倒幸免于难。
柳姬告诉我，她出身高昌国，自幼便信奉景教，故而对此塔甚为熟悉。除了她，这长安城中，鲜有人知道荒野里还矗立着这样一座废塔，更不会有人想到——”
阿惠指向塔基处隐约可见的石板缝隙：“在这废塔之下，还暗藏着一座完好的地宫。”
“原来如此，怪不得她将人藏在了此处。”迦利奴恍然大悟：“但是娘子，如此重要的证人，为何不让普王府的亲卫来搜寻？我看，这塔身处荒野，废弃已久，便是一把火烧了，也不会有人起疑。”
阿惠摇了摇头：“事关重大，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柳姬虽已暴露，但谁知魏王在殿下身边还埋了多少暗桩？若是不小心走漏风声，便前功尽弃了。”
“好，都听娘子的。”迦利奴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你放心，有我迦利奴在，便是再快的箭也追不上咱们。”
说话间，二人闪身钻进古塔。塔内砖墙斑驳，青苔丛生，阴冷的水汽裹着陈腐气息扑面而来。阿惠在砖墙间寻得一处暗门，示意迦利奴过来，两人沿着蜿蜒的石阶慢慢向下探路。
迦利奴亮起了火折子，照亮两侧渗水的石壁，火把的光晕在石壁浮雕上投下昏黄的影子。左侧石壁上雕刻了一片祥云，云隙间漂浮着十几尊背生羽翼，头顶光环的飞仙，似乎在引领众生通往天上的极乐之所。而右侧石壁却是可怖的炼狱之象：硫磺火湖里，无数扭曲的人形被蛇蝎啃噬。火湖边缘，头顶长出双角的恶魔或用铁钩将罪人分尸，或用铁叉将罪人投入沸腾的铜釜。还有一条七首赤龙，盘踞在火湖中央，每个龙首都戴着冠冕。
“娘子，你看那是什么？”迦利奴忽然一声惊呼，用手一指前方。
在幽暗的地宫深处，一方青石碑碣赫然矗立。两人走近细看，只见碑首蟠龙纹间，十字架与莲花并蒂而生，在火光下泛着诡异的青光。碑首刻着九个篆字：“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
“啊～”
石碑背后传来一声压抑的呻吟。
阿惠与迦利奴对视一眼，疾步绕到碑后。火光倏然照亮一个倚碑而坐的人形——那女子形容枯槁，两颊凹陷，本该是明眸的位置只剩下两个黑漆漆的窟窿，甚是可怖。她脚边散落着几个陶罐，里头还有一些水和馕饼可以取用，显然是柳姬走前留下的。
阿惠一见她的模样，顿觉天灵盖冷飕飕的，似乎被人一把掀开。她踉跄扑上前，死死攥住女子的两只残臂，颤声轻唤：
“绿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