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为玄英,亦曰安宁。
冬至日,五更三刻,长安明德门外二里处的圜丘坛炬火通明。太史局的漏刻博士对准了晷影,报唱冬至子半阳气始生之刻。负责赞引的太常寺卿挥动麾幡,九重乐悬齐奏《豫和》之曲,祭祀昊天上帝的大典便正式开始。
圣人身着玄衣纁裳大裘冕,十二章纹垂旒随步轻晃,腰悬隋珠鹿卢剑,自朱雀门出。金吾卫大将军执殳前驱,太仆卿驭玉辂,过明德门时,麻衣百姓皆伏道跪迎。
圜丘三层四陛,依高祖武德旧制铺以黄土。三品以上的臣子著紫色官袍,立于
圜丘内壝,为首的尚书令手捧玉册,指尖因严寒的天气已经微微发青;五品以上的
朱衣官员皆跪于中壝,六品以下的青袍官员则俯首外壝。
极目望去,圜丘内外,乌压压跪成一片人海。
“听说圣人有意将寿王过继给淑妃为嗣。”一个跪在寒风中发抖的朱衣官员裹了裹单薄的官服,压低声音:“淑妃宠冠后宫二十年,莫非圣人想先立寿王为储君,再扶淑妃登上后位?”
旁边蓄着短须的同僚微微摇头:“寿王年少体弱,难当大任。倒是普王——”他警觉地环顾四周,声音又低了几分:“表面禁足,实则圣眷正浓。听闻不日还要授兵马大将军印,讨伐南诏。兵权在握,这才是真正的倚仗。”
“讨伐南诏?听说是去迎娶那南诏公主罢了。”一名跪在前排的文臣嗤笑一声,不屑道:“普王有何德能?在座诸公,十之八九是靠魏王提携举荐,方能立于朝堂。治国安邦,终究要靠文治之道。”
他们这些五品以上的朝廷命官,从二更天就跪在此处,此刻早已冻得膝盖发僵,只能靠这些宫闱秘闻来分散些寒意。
“圣体近来欠安,若再定不出储君人选~”朱衣官员刚要插嘴,话到一半骤然收声——远处传来神策军整齐的靴声。众人慌忙低头,只听得一片牙齿相击的咯咯声。待兵甲声渐远,他才从齿间挤出几个字:“这朝堂内外,怕是又要掀起风浪了。”
一阵寒风卷过,众人不约而同地缩了缩脖子。远处传来礼官准备祭器的声响,在这肃杀的黎明时分显得格外刺耳。
圣人逐级登坛,礼乐变为《顺和》。圣人执镇圭三揖昊天上帝,燎坛燃起柞木檀香,烟气直贯紫宫。
圣人继续礼行三献——初献奠玄酒,亚献奉太羹,终献荐粢盛。
礼毕,尚书令读祝文曰:“维咸通十四年岁次甲子,冬至子月朔日,嗣天子臣 杜,敢昭告于昊天上帝:玄阴至极,一阳初动。律应黄钟,气转璇枢。谨率文武群 臣,奉苍璧、黄琮、牺尊、明粢,祇荐圜丘,虔修大报。伏惟:上帝垂仁,降休锡 祉。风调雨顺,五谷丰穰。四夷宾服,兵戈永息。祚我大唐,历数绵长。”
圣人目光缓缓扫过圜丘坛下。
魏王儒雅风流,普王英姿飒爽,寿王面如脂玉,三位皇子皆头戴九旒冕,身着朝服,垂手侍立。
圣人微微垂下眼睑,恍惚间似见到三十年前那个在圜丘下屏息的郓王——彼时
先帝的龙袍扫过青砖的声响,竟令他战栗不已。而今三子立在同样的位置,是否也
正听着自己冕旒上玉珠碰撞的声响,在心底丈量着与这九五尊位之间的距离?
一阵凛冽的北风呼啸而过,圣人站立不稳,几乎踉跄了一下,下意识扶住身前的汉白玉栏杆。这一刻,他清晰地感受到膝盖传来隐隐的酸痛。
太常寺的编钟奏完最后一个音符,天地间骤然陷入诡异的寂静。
“朕承昊天眷命,御极二十载。”圣人年迈的声音响起,混着柏木燃烧的噼啪 声:“今岁冬至,一阳来复,当定国本。”
百官列队,鸦雀无声,所有人似乎都在等待这一刻。
“一月之期,大明宫含元殿,朕将——”圣人故意停顿片刻,十二颗旒玉珠在他 额前轻晃:“在魏王、普王与寿王三王中,择贤而立,以安社稷。”
众人心头俱是一震,那些投靠魏王的、拥戴普王的,此刻都在心底掀起惊涛骇浪。倒是风暴之中的两位皇子,仍是处变不惊——魏王面上依旧挂着一副温润如玉的笑意,普王亦是姿态挺拔,站立如松,二人连执圭的指尖都不曾颤动分毫。
唯有站在最末的寿王——这个总被视作稚子的少年王爷,眸中倏地掠过一道锋芒。
尚书令忽的撩袍跪地,象笏重重叩在青砖之上。这一声脆响如投石入水,霎时间圜丘坛下跪倒一片,如潮水般次第伏低。
百官山呼之声响彻云际:“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儿臣恭祝母妃冬至金安!”
祭天大典毕,众皇子依礼回宫请安。春华殿内,鎏金狻猊炉吐着沉水香的青烟,将暖风染得馥郁绵长。王德妃在缠枝牡丹榻上端然稳坐。
魏王、普王齐整跪伏于锦茵之上:“愿母妃顺时应气,履长纳吉,待得葭管飞灰,必见寒谷回春。”
“起来吧。”王德妃神色黯然,眉宇间愁云不散。
“母妃为何愁眉不展?”魏王站起身来,关切道:“可是为了寿王过继淑妃一事?”
“先皇后崩逝后,两宫并立二十余载。淑妃素来争强好胜,处处要压本宫三分。不过,母妃能得你们兄弟二人承欢膝下,便知足了。”王德妃凝视眼前两名皇子,轻叹道:“圣人近日头风发作得厉害,夜夜辗转难眠。唯望你们兄弟和睦,同心协力为圣上分忧。”
“母妃不必忧心。”魏王浅笑:“如今朝局清明,太子余党已尽数肃清。儿臣虽才疏学浅,倒也举荐了一些贤才入仕。至于王弟——”他侧身转向普王:“若是迎娶了南诏公主,则南疆数十载边患可平。”
“素闻那南诏公主仰慕大唐风华。”王德妃微微颔首:“若能成就这段姻缘,倒也是美事一桩。”
“南诏近年屡犯我朝疆界。此时忽提和亲之议,恐藏祸心。”普王皱眉道:“王兄久居庙堂,怎知兵家诡道。”
“王弟既掌虎符,用兵之道自然远胜于孤。如你所言,南诏兵锋正锐,若不结秦晋之好,只怕三五年内,烽烟难熄啊。”魏王仍是淡淡微笑。
“王兄何不迎娶南诏公主?与魏王妃并嫡而坐,也不算委屈了她。”普王语含讥诮。
“够了!”王德妃挥了挥袖:“普王,你已逾弱冠之年。先前纵着你任性胡闹也就算了,此番和亲乃圣意钦定,断断由不得你。”
“砰!砰砰!”
殿外骤然响起烟花爆竹的炸裂之声。
“今岁花萼相辉楼的烟花,放得倒是格外早~”王德妃轻拂罗袖,由宫女搀扶着站起身来:“你们不必陪着本宫了,且各自回府歇息罢。”
“砰!”
远处墨色的天幕上绽开一朵金蕊红莲,随即落下流萤般的光影。四周传来百姓的惊呼,紧接着又一朵礼花已拖着长长的啸音窜上云霄,在最高处炸开,之后化作万千流星坠落。第三朵礼花在半空绽放时,竟幻化成凤凰展翅的形状,翎羽上的金粉簌簌飘落,随后消散在夜风里。
“浮光掠影,终究一梦。”阿惠仰首凝望,轻声呢喃。
一队队提灯的娘子迤逦而过,衣香鬓影混着酒肆飘来的胡乐,与漫天流火交织,竟在这宵禁暂驰的夜色里,氤氲出一派浮华景象。
今夜高寻、七娘邀她共庆冬至。方才目送那对璧人手拖手相携而去,茕茕孑立之感才漫上心头。
夜色中,一道颀长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阿惠身旁。那人面上覆着鎏金狐狸面具,只是静立无言,仿佛专程来陪阿惠共赏这漫天烟火,却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沉默。
第四朵礼花绽开时,整座长安城的屋瓦都开始流淌七彩的波光,连护城河里的冰面都映出琉璃色泽。
无数的光点倒映在阿惠的眼眸里,恍若星河倾泻。她的目光渐渐莹润,叹道:“但有个人和你一起看,总是好的。”
说完,她翩然转身,眸中含笑望向身侧之人。那人轻轻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染着烟火微光的清俊面容。
“还有个地方,更适合观焰。”普王眼尾含笑,颊边浮起浅绯色:“张娘子可愿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