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一片肃杀。
所有侍女、仆从、执事已经悉数点名,一个都不少,等候发落。
张仲钦、韩宗绍已经将公主尸身做了全面的清理,并用丝绵将口、耳、鼻等窍门乃至下体都堵住,身上涂抹了香脂,又重新裹了厚厚的几层宫裙。
韦元衡许诺,再过三日,他一定亲自禀告皇帝,表明太医署已经尽力救治,到时候请皇帝开恩,免掉众医死罪。当然,活罪难逃,贬官发配都在所难免。
“韦驸马,我们二人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张仲钦拱手道:“只求太医署安然度过此劫。”
“淑妃娘娘到~”小宦官尖着嗓子通报。
郭淑妃一手扶着贴身宦官,款款走进公主寝室。韦元衡赶紧屏退了众人,只留下两位太医令。
“淑妃娘娘万安!”张、韩二人下跪叩拜。
郭淑妃无视两位太医,径直走到公主床前,直直盯着和光公主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庞。
“母妃?”韦元衡见淑妃一动也不动,有点紧张。
“母妃,公主已经薨逝了。”韦元衡觉得再不掉泪,实在说不过去,硬是生生挤出了两滴热泪。
“你为什么要死?”郭淑妃看着女儿,眼神里没有哀痛,却满是愤怒。
“母妃!节哀!”韦元衡赶紧跪下去:“公主之死太过突然~”
他话还没说完,淑妃就扑了上去,使劲摇晃公主的尸身,声音也因愤怒而变得嘶哑:“为什么?为什么?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了。为何你还不知足?你这是要我死!”
淑妃的声音太过尖利刺耳,吓得张仲钦和韩宗绍不敢抬头。
“母妃!”韦元衡实在忍不了,抢上一步,控制住了淑妃:“您一定是伤心过度,不知所云了。”
“得活?”太子紧紧盯着阿惠:“这是她死前最后说的话?”
“是,我听的十分真切。”阿惠连连点头:“公主口里喊着‘玉儿、得活’这四个字。旋即就坠入塘中了。”
阿惠注意到太子拿着茶盏的手在微微抖动,表情看不出是悲是喜。
“得活,得活。”太子冷哼:“没想到,她临死前还念念不忘。”
阿惠试探道:“太子就不想知道公主是因何落水,又被谁下毒?”
“怎么,你怀疑是我?”太子手中转动茶盏,似笑非笑:“我就知道,你来我东宫不仅仅是求救,更是刺探底细。你想看看是不是我——和光公主的死对头,才是害死公主的真凶,以此为你阿爹脱罪。”
“张惠不敢。”阿惠刚刚站起身,赶紧又伏在地上,冷汗几乎下来。
太子说的没错。当夜,张仲钦和韩宗绍认定公主死于中毒,而非溺亡时,阿惠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太子。毕竟,公主谋害良娣在前,太子出于报复也是无可厚非。
“你想错了。”太子将茶盏里的茶一饮而尽:“我对公主从无任何怨怼,相反,是公主与淑妃对先皇后恨意未了,转嫁到我身上,时刻想置我于死地。冤冤相报,宁有余期?”
驸马韦元衡屏退了两位太医,房间里只剩下他和淑妃。
“母妃,我已安排张、韩两位太医,保公主尸身三日不腐。这三日内,我们只需做出全力救治的样子,不要让圣上起疑心。”韦元衡小心翼翼地说道。
“我自然会跟圣上那边拖延些时日。但是这两位太医令,你可确保他们不会反咬一口?”淑妃斜了他一眼。
“不会,两位太医令为了保全太医署,已经答应替我隐瞒到底。”
“除了这两位太医令,当日还有谁一起入府?除了公主府以外,还有没有其余人知道这件事?”淑妃此时异常小心谨慎。
“当时是绿珠、碧璃去府门口接人,据这两个奴婢说,只有这两位太医前来,没有第三人。”
“这些个奴婢也不能留了。”
“母妃放心,一切都会处理妥当。”
“太子那边要小心,他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攀咬你。”
“母妃提醒的对。”韦元衡抬起头,一脸委屈:“但是去年公主险些害得杜良娣一尸两命,尔后又不断结交朝臣,拉拢太子党羽。如今太子若要借此机会落井下石,我也不知如何应对。”
“如今和光走了,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太子若敢此时对你下手,我一定不放过他。”淑妃冷冷说道。
“只求母妃你不要被此事牵连,保重凤体。”韦元衡匍匐在她的宫裙之下。
“你下去吧,我现在只想单独跟公主待一会儿。“淑妃仿佛失去了力气。
“是。”韦元衡也不想在房间久留,赶紧退下了。
四下无人时,郭淑妃才缓缓流下了两行眼泪。
她用手抚摸着和光公主的头发,又替她掖紧了被角,叹喟道:“玉儿,我们母女一场,这是何等的缘分。到时候,我一定将你风光大葬,希望你在天之灵,不要再怨恨我这个阿娘了。”
杜良娣踌躇门外许久,太子还未出来。她绞着手帕,不知道里面的人到底在谈些什么。
“圣上还是晋王时,先皇后是晋王正妃,而郭淑妃出身卑贱,不过是先皇后的婢女。”太子看向阿惠,缓缓说道:“但是她狐媚惑主,竟然与先皇后同时受孕,甚至妄想早一步于先皇后,诞下皇子皇女。
先皇后一怒之下,命人将淑妃锁在柴房,一直到她临产,不许任何御医前来给她诊治。据说淑妃到了生产之期,独自在柴房,痛苦嚎叫了两日两夜,路过的人听了都不寒而栗。
三天后,府中奴婢打开柴房,只见淑妃躺在血泊之中,人事不知,身旁有个女婴,脸色青白,看上去早就没了气息。没想到,就在奴婢把女婴抱起来,准备找个地方掩埋时,那女婴突然大哭起来。”
“想是产程过长,导致产妇大出血,女婴暂时窒息。”阿惠想起当日帮助杜良娣分娩的情景,亦是十分凶险。
“虽然那女婴活了下来,却痴痴呆呆,三四岁仍不能开口讲话,只会咧嘴傻笑。整个晋王府都将她视为怪胎,连寻常杂役也能哄笑她。”太子陷入深深回忆:“那时,先皇后虽然不甚得宠,毕竟是王府正妃,又接连诞下两个皇子,地位日渐牢固,便不再仔细看管淑妃。但淑妃自己也羞于让这女孩见人,整日将她锁在屋里,连个名字都没有。圣上更是完全想不起来,自己还有一个女儿。
先皇殡天前的那段时间,诸位亲王都被软禁在各自府中。我们都知道,只要当中有一位亲王被拥立登基,那其他亲王所要面临的,就只能是满门抄斩。我们都蜷缩在自己的房间里,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到底是什么结局。
那一日,圣上正在院中独自散步,突然一个衣衫褴褛的女童跑了过来,一把抱住圣上的大腿,口里叫着:“得活!得活!”
那女童正是淑妃的女儿,从未开口讲过话。紧接着,淑妃也冲了过来。她一把捂住那个女童的嘴巴,对着圣上,吓得磕头如捣蒜。”
“公主从未开口讲话,讲的第一句话是得活,而她死前讲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得活。”阿惠汗毛倒竖,忍不住问道:“那得活二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太子并未回答阿惠,而是自顾自继续讲下去。
“就在众人乱做一团,要将这女童从圣上身边拉开时,皇家仪仗队伍出现在王府门前,为首的正是先帝身边最信任的大宦官。他展开圣旨,大声宣布:圣上经纬乾坤,大庇生民,承接帝位乃人神至愿。”
讲到此处,太子停了下来,问阿惠道:“张娘子,如今你可知道了‘得活’的意思?”
阿惠茫然地摇了摇头。
太子笑了笑:“那一日,以为要人头落地的王爷,成了当今圣上,得活了。被人弃如敝履、在柴房等死的婢女,成了宠冠后宫的淑妃,得活了。而那个五岁才开口讲话,一直被藏在阴暗角落里的小女孩,成了权倾天下、尊贵无比的和光公主,也得活了。这世间最吊诡之事,莫过于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