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的春日总是来得缠绵,细雨如丝,打湿了青石板路,也浸润着龚府院内的梧桐新叶。
院内空地上,一道湖蓝色的身影正伴着晨雾练剑。
龚美身着云锦锦衣,腰束玉带,剑眉星目,模样俊朗挺拔。
他手中的长剑寒光闪闪,剑气凌厉,每一次挥剑都带着破空之声,剑影如流虹般穿梭在晨光里,将周遭的雨丝都劈得四散飞溅。
龚家与刘家乃是世交,当年刘氏一族遭逢变故,是龚家倾力相助才得以保全,龚氏一族也立下誓言,要世代效忠刘氏。
龚美自小看着刘娥长大,待她如亲妹妹一般,百般呵护。
就在龚美一剑刺出、正要收势之际,一道纤细的身影突然从回廊柱后闪出,手中短剑直逼他的颈前。
那剑势又快又急,带着几分青涩却异常坚定的力道。
龚美心中一惊,本能地向后急退三步,手腕翻转,长剑迅速格挡,“铛”的一声脆响,两剑相撞,火花四溅。
待他稳住身形,看清偷袭之人的模样时,不由得愣在原地。
眼前的人一身灰色短打,头戴布巾,将长发尽数束起,眉眼间褪去了往日的温婉,添了几分英气,赫然是女扮男装的刘娥。
她手中握着一把小巧的短剑,剑刃上还沾着晨露,眼神坚定,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执拗。
“龚美大哥,娥儿有要事相求!”刘娥收剑而立,声音虽带着几分急促,却异常清晰,比起平日的乖顺可爱,此刻的她竟透着一股气宇轩昂的模样。
龚美将长剑收回剑鞘,走上前,上下打量着她,眼中满是诧异与关切:“妹妹这是何苦?这般装扮,还手持利器,若是伤着自己可如何是好?”
他说着,便要去夺刘娥手中的短剑,“刘氏一族的事,便是我们龚氏一族的事。不管你有什么难处,只管跟哥哥说,何必如此冒险?方才我险些便伤着你。”
刘娥侧身避开,并未松手,只是固执地望着他:“此事非同小可,唯有大哥能帮我。”
龚美见她神色凝重,不似玩笑,便不再强求,引着她到院中廊下的石桌旁坐下。
廊下挂着的竹帘挡去了细雨,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与淡淡的花香。
龚美亲手为她倒上一盏温热的茗茶,又命下人端来一碟精致的茉莉花酥——那是刘娥自小最喜爱的点心。
“现在可以说了吧?到底是什么事,让你这般反常?”龚美在她对面坐下,目光温和却带着几分探究。
刘娥端起茶杯,指尖微微收紧,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抬眼望着龚美,一字一句道:“哥,我要你娶我!”
此言一出,不仅龚美惊得瞪大了眼睛,连一旁伺候的下人都吓得屏住了呼吸,面面相觑。
龚美刚喝进嘴里的一口茗茶,险些直接喷了出来,他猛地咳嗽了几声,难以置信地看着刘娥:“妹妹,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与你成婚。”刘娥重复道,语气异常坚定,没有丝毫玩笑的意味。
龚美脸色一沉,立刻站起身,对着刘娥抱拳便要下跪:“刘娥妹妹,万万不可!龚家受刘氏恩惠,才能延续至今,我龚美此生只当你是亲妹妹,绝无半分非分之想。这婚姻大事,岂能如此儿戏?”
“哥哥请起!”刘娥连忙起身扶住他,不让他下跪,“我说的是假婚!并非真的要与你做夫妻。”
“假婚?”龚美愣住了,眉头紧锁,眼中满是疑惑,“好好的,为何要假婚?”
刘娥将他扶回座位,亲手为他重新斟上热茶,缓了缓语气,才缓缓道出缘由:“哥,我不想入宫选秀,更不想随便找个不相识的男子嫁了,被困在蜀地一辈子。你也知道,先皇有令,蜀地女子年满十六未嫁,便要强行入宫。那些入宫的秀女,大多被冷落深宫,终日不得自由,我不想我的一生就那样被埋葬。”
她的眼神中满是无尽的忧伤与对自由的渴望,声音带着一丝哽咽:“我想出蜀地,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姥姥为了护我,四处散播我貌丑的消息,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如今官府又在催选秀之事,唯有成婚,我才能以已婚女子的身份,名正言顺地离开蜀地。这世上,我唯一能信任、也唯一能帮我的人,只有你了,大哥。”
龚美沉默了,手指轻轻敲击着石桌,神色复杂。
于理,假婚有违纲常,女子名节至关重要,一旦传出,对刘娥的声誉损害极大;于情,他对刘娥只有兄妹之情,从未有过男女之念,这般做法,实在荒唐。
可他看着刘娥眼中那绝望又带着一丝期盼的目光,想起她自小的聪慧与执拗,又想起两家的渊源,心中不由得软了下来。
“妹妹,”龚美凝眉问道,“你本可以在蜀地寻一良人,安稳度日,为何非要拿自己的名节去博那虚无缥缈的自由?外面的世界并非你想象中那般美好,江湖险恶,人心难测,你一个女子,独自在外,何其危险?”
“我心意已决。”刘娥坚定地点头,眼中没有丝毫犹豫,“安稳的日子固然好,可那不是我想要的。我宁愿历经艰险,去看看外面的天地,也不愿在这方寸之地郁郁而终。大哥,我知道此事让你为难,可除了你,我真的别无他法了。”
她望着龚美,眼中满是恳求:“只要能拿到已婚女子的离蜀文书,他日我离开蜀地,我们便可以和离,到时候我会对外宣称是我福薄,配不上大哥,绝不会影响你的名声。”
龚美看着她执拗的模样,心中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长叹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孩子,从小就倔,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罢了,我答应你。只是你要想清楚,此事一旦做了,便没有回头路了。”
刘娥闻言,脸上瞬间露出了欣喜的笑容,眼中的忧伤一扫而空,对着龚美深深一揖:“多谢大哥!娥儿此生不忘大哥的恩情!”
“你我之间,何须言谢。”龚美看着她的笑容,心中既是欣慰,又满是担忧,“此事我会尽快安排,你且先回府,告知你姥姥一声,也好让她有个准备。”
刘娥辞别龚美,匆匆赶回庞府。
她原以为姥姥会震怒,毕竟假婚之事太过惊世骇俗,可没想到,当她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后,姥姥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沉默了许久,才平静地问道:“娥儿,你可有想好?这一步踏出去,便再也回不了头了。名节对于女子而言,比性命还重要。”
“姥姥,我想好了。”刘娥跪在姥姥面前,叩首道,“我不愿入宫,也不愿嫁给那些只看重庞府虚名的纨绔子弟。假婚虽险,却能让我获得自由。他日我离开蜀地,便与龚美大哥和离,纵然日后名声受损,我也无怨无悔。”
她抬起头,眼中满是坚定:“嫁与龚美大哥,他日一纸休书,我还能重获自由,去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姥姥,求您成全。”
“孩子,真是苦了你了。”姥姥伸出颤抖的手,将她扶起,眼中噙满了泪水,却终究没有责怪她。
她早已看穿了刘娥的心思,知道她急于成婚,不过是为了能名正言顺地离开蜀地,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这孩子,自小就聪慧过人,心比天高,蜀地这方小小的天地,终究是困不住她的。
“娥儿,什么都不要说了。”姥姥抚摸着她的头,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却异常郑重,“你心中所想,姥姥全都知晓。日后没有姥姥在身边,凡事你要思虑周全,千万要照顾好自己。遇事莫要冲动,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娥儿记下了!”刘娥紧紧抱住姥姥,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
十六年来,姥姥一直是她最坚实的依靠,如今要离开姥姥,独自闯荡,她心中满是不舍与眷恋。
“姥姥,待娥儿成婚后,便会即刻启程,去外面看看……”刘娥轻声说道,将年迈的姥姥扶回榻上。
姥姥点了点头,闭上眼睛,轻声道:“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庞府永远是你的家,若是在外受了委屈,便回来。”
几日后,庞府内外张灯结彩,红灯笼挂满了庭院的各个角落,贴着大红的“喜”字,一派喜庆的景象。
庞府丑女刘娥要嫁给龚家俊俏少爷龚美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整个蜀城,引得满城百姓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庞府那个貌丑的外孙女,要嫁给龚家的龚美少爷了!”
“真的假的?龚美少爷那般俊朗,又是名门之后,怎么会娶一个丑女?”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贪图庞府祖上的声望,或是得了什么好处吧?”
“真是可惜了龚美少爷,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流言蜚语传遍了大街小巷,可刘娥却毫不在意。虽是假婚,她还是一大清早便认真梳洗打扮了一番。
侍女为她梳理长发,她在额间点缀上一枚小巧的樱花钿,又穿上了姥姥特地命人赶制的红蝶嫁衣。
那嫁衣极为华美,大红的锦缎上绣着栩栩如生的彩蝶,裙摆上缀着细碎的珍珠,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刘娥对着铜镜,亲手将一块早已准备好的假伤疤贴在脸颊上——那伤疤做得极为逼真,纵横交错,遮住了她小半张脸,瞬间便破坏了原本的娇美。
就在这时,姥姥端着一顶镶满金银蝴蝶的婚冠走了进来,眼中满是不舍与疼惜:“娥儿,姥姥给你带上。”
刘娥微微低头,任由姥姥将婚冠戴在头上。沉重的婚冠压在发间,也压在她的心上。
她望着镜中“丑陋”却依旧难掩灵动的自己,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楚。
这一身华美的嫁衣,想必是姥姥早就为她备下的,只是没想到,第一次穿上它,竟是为了一场虚假的婚姻。
她暗暗想着,他日若能觅得如意郎君,再穿上这一身嫁衣,姥姥定会笑得格外开心。
“时辰差不多了,龚家的迎亲队伍已经到了。”姥姥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刘娥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转身向外走去。她特地没有蒙面纱,任由脸上的“伤疤”暴露在众人眼前。
她扶着姥姥的手,从府内缓缓走出,迎亲队伍的唢呐声、锣鼓声震天动地,引得围观的百姓纷纷侧目,议论声、嘲笑声不绝于耳。
可刘娥却毫不在意,她没有按照习俗进入花轿,而是径直走到龚美身边,翻身上了他身旁的那匹骏马。
龚美身着红色喜服,腰间系着大红绸带,俊朗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看向刘娥的目光满是宠溺。
“龚美大哥,让满城皆知,你娶了全城第一丑女,可好?”刘娥侧头望着他,脸上带着一丝俏皮的笑容,眼中却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龚美愣了一下,随即失笑,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你喜欢就好。”
迎亲队伍缓缓启程,姥姥拄着拐杖,站在府门口,望着队伍远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回府。
细雨依旧淅淅沥沥,打湿了她的衣衫,也模糊了她的双眼。
她心中暗自祈祷:“愿上苍仁德,赐福于我家娥儿,保她安然一生,顺遂无忧。”
迎亲队伍穿行在蜀城的街道上,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嘲笑声、议论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快看快看!那就是庞府的丑女!脸上的疤可真吓人!”
“龚美少爷真是可怜,娶了这么个丑媳妇,以后日子可怎么过?”
“我看呐,龚家肯定是得了庞府的好处,不然怎么会愿意?”
“哈哈,说不定这丑女有什么过人之处呢?不过瞧这模样,也实在不敢恭维!”
各种难听的话语传入耳中,刘娥却只是微微扬着头,目光坚定地望着前方,脸上没有丝毫动容。
她知道,这些嘲笑都是暂时的,只要能离开蜀地,获得自由,这一切都值得。
“龚美大哥,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刘娥侧头望着龚美,脸上依旧带着俏皮的笑容,语气中却带着一丝试探。
龚美转头看向她,眼中满是郑重:“婚姻大事,岂可儿戏?既然答应了你,我便不会反悔。如若妹妹后悔了,现在作罢,也还来得及。”
“我不后悔!”刘娥摇了摇头,语气骄傲而笃定,“为了自由,这点嘲笑又算得了什么?”
龚美看着她倔强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宠溺地笑道:“从小到大,真是拿你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