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那冰棺放缓缓置于沉黎岭的忘川之下,并在临走之前再三的嘱咐幽冥神君请务必看护好这口冰棺,我是用来救命的。
幽冥神君赤着脚坐在驱忘台之上,脚腕上的铃铛随着腿的晃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幽冥神君对着我笑了笑,“帝女打算如何去救呢?是闯了我这幽冥府上,还是撕毁我的命谱?可惜了命谱之上并没有银灵子一族大帝姬的命数变化,只因是个意外,只因命不该绝。”
我道,“我并不知晓远黛为何会顶着丧命之险也要奔赴九天之巅,可终其究竟,我想着兴许同我有了二三的干系,我亦不想看着如此情深义重的人就此长眠。”
我踩着一朵祥云直奔了青帝的火云宫,火云宫上的云彩并不似九重天上摆布的很是规矩,这里的云彩倒真的像是随风而飘的白云,会受到风的惊动,来了又散去,如此反复。
风里栖身侧侍奉着的白矖身着一袭淡色水裙,前额一抹淡色水晶的额心坠将娇好的面容映衬的更加精致,她见到是我,摇着身子颇为端庄的向前走了几步,对着我做了礼数,“白矖拜见帝女。”
我看着她的下身,她纤细的银白色蛇尾微微裸露在水裙的衣袂之外,平日里见到她都是将蛇尾隐匿起来,幻化成为双脚穿着水绣鞋,今次却毫不顾忌地裸露出一截蛇尾,况且还是在火云宫这种地方,我道,“你的双脚呢?”
白矖垂了眸子,唇角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她的手掌缓缓抚在腹部,“白矖有了骨肉,娲神娘娘特地恩准白矖可以显露真身。”
真好……我又问她,“娲神娘娘呢?我寻她有事。”
大片的粉黛乱子草连成一片,粉粉嫩嫩,如同粉色云雾一般的瑰丽花海。风里栖最喜欢形如这羽扇般的粉黛乱子草,被微风一吹便缓缓晃动,空气中都散发着好闻的香气,如同身临仙境般曼妙。
我从花丛之中瞟到一抹白色的身影,我轻轻拨开快要及我身量的粉黛乱子草,又缓缓走进了几步,便瞧到风里栖一袭白衣躺在青帝的膝盖上,大抵上是睡着了,面容甚是安稳,唇角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青帝听闻动静,抬眸看着我,对着我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随后他随手掐了一朵粉黛乱子草,施了个仙法将那羽毛般的花草变成了一袭玉枕。复又轻轻的将怀中的风里栖放下,让她枕上那玉枕,青帝这才轻轻的起身,他朝我挥了挥衣袖,我便跟随在他的身后。
青帝同风里栖一般,容颜从未苍老过,纵使时间再是无情,也从未伤害过他们。
他瞧着一望无际的花海,我朝着他缓缓做了礼数,“烛光拜见青帝,此番无意叨扰青帝同娲神娘娘,还望青帝不要介意。”
青帝挥了挥衣袖,他挑了眉看着我,只刹那间便像极了帝陈,帝陈的容貌随了风里栖,可是眉眼间的神韵却像极了青帝。
青帝问我,“不需要此番客套了,你平日里如何称呼栖儿,我大抵上都是晓得的。”
我蓦地一怔,只得尴尬的笑笑,青帝叹了口气,“你难得来一趟火云宫,想来也是有要紧的事情,有什么话便直说了吧。”
我顿了顿,沉吟了片刻才缓缓开口,“素闻帝女一族有起死回生的仙力,我……我想试试。”
“起死回生……”青帝又重复了一遍我的话,声音飘渺,随着微风缓缓消散于这成片的粉黛乱子草之中,他的眸光万分的深沉,有那么一两丝我看不懂的神色一闪而过,良久,他蓦地笑了,他看着我问,“你相信?”
我蓦地一怔,胸口竟然有些空荡荡的,无法言喻的伤感。
青帝悠悠的叹了一口气,坐在河畔边,他拍拍身侧的地方,瞧着我道,“你坐下,若你真的想听,我便同你讲讲传闻之中的起死回生之术。”
我静静的听着,便又听青帝缓缓道,“当年,我同栖儿在一起,本就是逆天而为,所以终其究竟都不会有好的结果。”
上古的洪荒年代,四方割据,八荒分裂,天地开辟之间生养出的不论是妖灵,还是神灵都想称霸一方。
那个时候风里栖亦不是风里栖,还只是栖儿,青帝尚不是青帝,还只是宓羲。风里栖同宓羲便是天地创始间,吸收了天地之间的精华幻化而成的灵蛇,只是无所修为便可以幻化成仙灵,注定是有得有失的,灵蛇一族的得,便是天生灵力不用苦心孤诣的来造化自己。灵蛇一族的失,便是享尽与世长存的寿命,受尽孑然一身的孤苦。
风里栖和宓羲共同在缭乱烽火的年代,平定了八荒六合,开创了一个和平的盛世。天地之间分为六界,其中以神界和魔界为首,只是却就此埋下了神界与魔界的祸端。风里栖和宓羲共同平衡六界秩序。
风里栖爱着宓羲,宓羲亦然。可是宿命如此也便只好压制。后来魔界的老祖宗看上了风里栖,直言要将风里栖娶回魔宫做王后。
宓羲大怒,神魔两界大战,失误打断了支撑着天地间的擎天大柱,这不仅是天灾,亦是人祸,当年两界大战是一回事,若是天塌了危及黎民百姓,这才是该死。风里栖为了弥补这个过错,遍寻天下寻来五彩石将天支撑住,欲化为石柱将天地重新顶住。
彼时,微风浮动,席卷着粉黛乱子草的清香,青帝悠悠的叹了口气,对我道,“我爱栖儿。当年鸿蒙初始的第一眼相见,我便爱上了那个灵动的姑娘。那时候她身着一袭草绿色的衣衫,犹如草木皆荣的春天。那个时候,这天地之间最美丽的景色除了这飘荣的粉黛乱子草,还有她。”
青帝顿了顿,又缓缓道,“只是宿命如此,你从前轻而易举得到的,之后总是会用极大的代价来换取。”
神袛亦然。
宓羲遍寻八荒六合寻到了世间最坚硬的石头,那石头是由当年盘古肋下的骨头所化,坚硬异常。而今九重天之上南天门的擎天柱便是盘古的那根骨头。
宓羲再也不想错过心爱的姑娘,风里栖亦然。于是他们以天为媒,以地为聘。那个时候尚且没有凤冠和嫁衣。栖儿便也只是穿了当年初见之时的草绿色衣衫,而宓羲穿了最是洁净的白衫,这一场最不像婚礼的婚礼,却是二人最美妙的时光。
那个时候二人对着铜镜,宓羲亲自执着木梳为栖儿绾了满头的青丝,再由一根桃木簪别住。
我大抵上能够懂得,不管时光变换的有多快,也不管风里栖成为神明后有多大的荣耀,我曾经是见过的,风里栖头上的青丝始终都别着一根桃木发簪,多年以来,不曾变过。原来……情深于此,从来都不只是口头上面的。
难为的是天命,是所谓的宿命和代价。栖儿有孕在身,时常幻化成人首蛇身,当年初刚幻化成人,灵力不精湛的模样。那时候少不懂事,二人皆不知帝女一族有孕以后,腹中的孩子会吸食母亲身上的灵力,胎儿分娩之日,便是母亲丧命之时。
我曾经是见过的,当年灵阮姨母被风里栖封印在北斗七星阵之中的时候,灵力不济便幻化成了人首蛇身的模样,修长的蛇尾受阵法的侵蚀,微微低垂着。那个时候我也是第一次知晓,灵阮姨母是条烟青色的灵蛇,那蛇皮的颜色极为寡淡,随着阵法的侵蚀上面的颜色更加浅淡了。
栖儿分娩的时候,宓羲尚且去处理神魔两界的纠葛,待归来之日,缓缓飘动的床纱之中,隐约之中只躺着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除此之外床榻之上再也没了旁的人。
服侍着的仙婢跪在地上哭成一团,接生的三星庙中的麻婆颤抖着跪在大殿之上,“神君……小仙也不知晓是怎么回事啊……小仙……小仙亲眼看到夫人湮灭在这床榻之上……她们、她们都看到了!”
宓羲蓦地瘫倒在床榻之上,再也没了力气。他蓦地明白了,伏在床榻之上悲恸的大哭,再也没去看襁褓中的孩子一眼,将孩子封印于玄灵山之上。
鸿钧老祖看着昔日大徒弟跪在自己面前哭的泣不成声,也只是堪堪的叹了口气道,“为什么非要逆天而为?为什么?宓羲你告诉师父?”
宓羲将额头硬生生的磕在青砖之上,只是来回重复道,“师父,恳请你救救栖儿……徒弟在所不惜!求师父!”
良久,磕的头破血流的大徒弟才听闻鸿钧老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就算用你的命么?”
宓羲没有丝毫迟疑的抬起头,他甚为眸光坚定的将鸿钧老祖的话重复了一遍,“就算用我的命。”
自此世间再无青帝宓羲,帝女风里栖涅槃重生归来,此后不在身着绿衫,只一身洁白的素缟,为此祭奠逝去的亡夫。
从此世间在无那么一个人亲切的唤她栖儿,此后只有帝女的风里栖。自此便流传了帝女一族可以起死回生的流言。这世间哪有什么起死回生?不过都是拿一命换一命,抵的是爱你之人的命。
风里栖去了玄灵山将封印解冻,抱出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几万年来依旧是婴儿的模样。风里栖取掉了襁褓后的符诀,眉目寡淡的看着襁褓中的孩子,随后将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托付给镇守玄灵山的山神。
原本安静的孩子像是感应到了母亲的离开,蓦地嚎啕大哭,山神手足无措的抱着怀中的孩子,对着那白色的身影小心翼翼的大喊道,“神女……这孩子还没有名字。”
风里栖蓦地顿住身影,彼时玄灵山下刚好飘过一阵清风,微微吹动她素白色的衣袂,良久,山神听到她缓缓道,“便叫帝陈吧。”陈是汩陈的陈,意味错乱。
这个孩子的到来,扰乱了她同宓羲的以后。
我而今也总算明白了帝陈当年的难过和说不得,当年帝陈对我说他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时候,我尚且不能明白,而今,我终能懂得帝陈笑着的时候眸子中带着的心酸和难过,刚出生便被父亲冰封于玄灵山之下的万丈寒冰之中,而后好不容易见到生身母亲,却被托付给玄灵山的山神扶养长大。
我蓦地想起当年帝陈笑着对我说的执掌妖界的勾陈帝君,天君念其怜悯孤苦,又是上古神袛的后裔,便敕封其为帝君,落得了个好听的名声。
我望着青帝,缓缓道,“帝陈有什么错?为什么要这样对一个尚在襁褓的孩子?您……同风里栖是他的父母。”
青帝蓦地笑了,笑的意味深长,他看着我道,“天地之间又有几个父母是不疼爱自己的孩子呢?只是不想让他步了我们的后尘。可这究竟怪罪谁呢?怪罪天地?天地赋予了你与生俱来的灵力。怪罪宿命?这个世间从来就没有唾手可得的美事,所谓的美事都是拿代价来换的。怪谁呢?怪自己克制不住七情六欲么?可这个世间能够学会去爱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呢?”
青帝的眸子都带着笑意,只是那笑意颇为苍凉,“所以,我们都没有错。栖儿也不想后世之人有错,亦才有了帝女不能婚嫁,不能厮守的规矩。若你嫁于所爱却不能相守,那滋味有多痛苦,她是亲自体会过的,你……也有切身的体会吧?”
彼时阳光万分的惬意,微风也正好,缓缓吹动漫山遍野的粉黛乱子草,羽扇般的花瓣随风飘动,犹如一片花海。
我没有再开口说话,只是垂了眸子。又能怪罪谁呢?而今青帝的一席话犹如醍醐灌顶,猛然间让我清醒。我一直以来都在怨念所谓的宿命为何对我如此的不公,却从未想过天地赋予我与天地共存的荣耀。我蓦地就想起当年风里栖将我拥入怀中,告诉我爱而不得这是寿与天齐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