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庄我叔家的门前,有一个大坑,那坑里长年都有半槽黑汪汪的水。水坑边上,长着各种各样的树,西北角,长了四四方方一大片芦苇,那芦苇因了水源充沛,长得又高又直,一派勃勃生机。
就在大坑的西南面那片庄稼地里,有大大小小十几个坟堆,听老人们说,那就是洪家坟。那些坟堆,都是黄土埋的,而周围的土地,都是一色的黑土。
那黄土坟堆远望过去,就跟黑面馒里塞的一个蛋黄,很是扎眼。不知道为什么,别的地方的坟堆上,都会长些小树野草什么的,一到春天夏天,坟堆上都是一片绿色,跟庄稼地融为一体。
而洪家坟的那些坟堆,不要说长小树了,就是连棵草也没长出来的。常年就那么光秃秃的,黄黄的半隐半露地沉寂在庄稼地里。
就在水坑和洪家坟之间,有一小片空地,那里野草葱茏,野草掩映中间,有一口四四方方的土井。那口井边上,一直都是湿漉漉的,边上的各种野草上,经常都是像雨淋过一样挂着露珠。
而那井里面的水,离这地面最多也就一米多,常年不消。即便是天气大旱,连年无雨,那井水也依然不下沉,而井沿这上的草也是那么碧绿青翠。而这井的北面,走过去不到五十步,就是那水坑,坑里的水绿得发黑,经常是波澜不惊地一片详和。
庄子西北角,有一家毛姓的,几代单传,不知道从哪年起,毛家就开始干起了赶狼猪的行当。狼猪,就是公猪,不过这公猪体型庞大,那猪站着,宛如一头腱子牛一样,膘肥体壮,膀大腰圆。
这狼猪,生性彪悍,两只长獠牙突出嘴外,那家人在狼猪脖子里挂了一个大铁牛铃铛,那狼猪走起路来,随着步伐挪移,那铃铛就咣当咣当发出响声。
每当这咣当声在路上远远地传来,我就知道,狼猪毛又骑着他的狼猪出去配种了。
狼猪毛,也不知道是谁先叫起来的,后来大家都开始叫他狼猪毛。那狼猪毛,干瘦的一个大个子,头发经常蓬松着,小眼睛眯缝着,每回听到狼猪的铃铛有节奏地响起,我都会跑到路边站下来远远地看。
那狼猪拖着狼猪毛,从北向南,像是卡着鼓点,慢腾腾向我走过来。那铃铛咣当咣当地响,在充满雾气和露水的早晨里,人声还没有鼓噪起来的时候,显得格外悦耳动听。
而那狼嘴里喷着粘稠的白沫,左右摇晃着随着后腿翻动,好像那猪蛋里面充满着沉甸甸的沙子,而系着猪蛋的那圈皮,也是坚韧有力地弹缩着。
那狼猪毛,松松垮垮地坐在狼猪背上,耷拉着两条大长腿就那么缩头缩脑垂头缩肩,像是睡着了一样。那狼猪就拖着他,顺着大路往前走。我就一直很奇怪,那狼猪竟然不会把狼猪毛拖到沟里去呢。
那年冬天来得早,好几天没有刮东北风了,路边那些戈八草上结着浓重的霜花。一大早,路上没有一个人,往日出来奔跑着撒尿的黑狗也没了影。
远远地就听到咣当咣当的铁铃铛响,还有偶尔一声猪的喘息。我就知道那是狼猪毛骑着狼猪出来了。老阳还没有出来,薄雾给庄上蒙起了一层纱。
那狼猪毛,冻得怵着头,两条大长腿就耷拉在狼猪背上,还是那么睡眼朦胧。过了村南头路边的老窑,往前就是瓦窝地了,瓦窝地东面一点点就是洪家坟,还有那口冒着热气的四方井了。
每到这里,那狼猪都像是吃了兴奋剂一样,嘴里猛喷粗气,那白沫粘乎乎地堆在獠牙突出的嘴外,狼猪像是看到了什么一样,脚步再也没那么淡定,瞬间加速起来。
铁铃铛的响声也就一下子乱了次序。甚至狼猪后面悬着的两个大肉囊,也左右摇摆不定起来。
那狼猪毛被狼猪几欲狂奔的样子给颠得清醒过来,忙从脖领里像是长出来一样伸出脑壳,往周边看了看,啥也没有啊。就用右脚猛地一踢狼猪前腿,***,啥也没有,你惊个球咧。
那狼猪,完全不在乎主人的骂骂咧咧,猛地四脚站定,头朝着东面,两眼瞪成了两个滚圆的球,大长獠牙边上的嘴帮子也要龇起来,像极了家里的狗发怒的样子,嘴里喷着粗气。
那铁铃铛也不响了,大猪蛋也不摇摆了。狼猪毛看这情形异样,就赶紧从狼猪背上下来,站在狼猪边上,定定地往东边看。
东边除了几个黄不溜球的洪家坟堆,真真的,啥也没有。只是,透过那薄雾,狼猪毛,看到了边上那口四四方方的井沿上方,有一股水一样的东西,在往上升腾,隐隐约约能听到那哗哗翻腾着的水声。
狼猪毛,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井里还能冒出水来,就用力地揉揉小眼睛,还真的是,那井口里冒出来的不是水啊,分明是一股颜色黑白相间的浓雾。
跟这四周的雾气不同,那黑白浓雾,像是被风从下往上刮的一样,盘旋着往上冲。那狼猪毛就呀了一声,惊得那狼猪前脚一下子伸直,整个身体都站立起来。
狼猪毛,看这狼猪的情况不对紧,赶紧用双手把着狼猪脖子里的牛皮项圈,好让它能消停下来。
没成想,狼猪毛蓦地看到,这狼猪的两只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开始充血,鼓得像两个大铜铃子,而狼猪的两个前脚,也拼命地往后刨,嘴里发出呜呜地咆哮。
狼猪毛吓了一大跳,这还是我家养了三年的狼猪吗,咋球整哩这是。那狼猪就站在路边上,鼓着血红的大眼珠,用力地往后刨着土,朝着水井的方向,几欲奔冲过去。狼猪毛用力拽着狼猪,生怕它是得了脑膜炎或者失心疯。
就在这时,狼猪毛看到那水井处,那股黑白浓雾慢慢上升后,井口喷出一片白亮亮的水,那井水像是从地底下抽出来的一样,无声无息地往外冒,周边的田地跟枯了的野草,也一下子被淹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