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飞快地跳下门桥，顺着院墙根就往后院跑。后院是我九叔家的院子，我跑过去时，看到有一群人，都披麻戴孝，站成一团在阳光下哭得很大声。院子里有很多人，我看了一下，都认识，都是我家左邻右舍的，不出五服的长辈。我看小选站在九叔家院里那棵榆树下，就问他，谁不中了。小选结结巴巴地说，二哥，是**奶不中了，才咽气儿。我一听，哦，原来是**奶不在了啊。怪不得，我咋听炮声，就在屋后面呢。
我就撇下站在榆树下呆头呆脑的小选，一个人跑到外面的阳光下，看那刚刚放鞭炮的地方，我在找阴死炮。反正这**不中了，又没有咐球事，管你们大人们咋热闹，咋折腾，我一个小屁孩子，找一个阴死炮放，总碍不着别人啥事儿吧。于是我就自顾自地，嘴里也不知道哼唧些什么调子，蹲在那一片红色的炮纸当中，仔细地翻找，好不容易才找到两三个阴死炮，都是炮捻儿烧得快到火药那地方，就灭了，然后就掉落在了地上。我找到这几个炮后，就紧紧地攥在手里，往院子里看了一圈，想找一个吸烟的大人，盯着他，看他把烟头往哪里扔，如果扔了我就过去捡，然后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把这阴死炮，用力对头折断，不让里面的黑火药洒掉，头对头放好，然后把烟头往火药上一擩，那几个阴死炮就开始猛烈地对干起来，一阵黑烟腾起，我就感觉有巨大的成就感在心里回荡……
玩了一会儿，没再找到阴死炮，突然就觉得很没意思，院里的大人们就像白条鱼一样游来游去，堂屋正间已经布置好了灵堂，那拆下来的堂屋门板上，已经把**奶灵起来了。我对这个**，印象不是太深刻，只记得**奶四排子脸，皮肤很白，个子不太高，说起话来声音很大很洪亮，其他没啥大印象。现在这人就直挺挺在那里躺着，我也不知道怕，对于我来说，老了的人，跟那些飘在空中的人，我都见过多次了，你说怕不怕，心里是有那么一点意思的，可是你说，怕劲儿入内，看到灵在那儿的人，就不敢看，不敢走路，我倒没有这样，想想也不至于，毕竟活着的时候，没啥交集，现在人不中了，他还能起来咬我吗？
我看到小选跟个呆头大鹅一样，站在榆树那里，不知道在看啥，好像还看得格外有劲。我一看到这个家伙，就不自觉来气。为什么呢，我只比他大三个月，而我一岁多就会走路了，也很快就会说话，而这个家伙，一直到了两岁半还不会说话，整天鼻子里往外淌着长长的清鼻涕，弄得脸上衣服上脏得胖臭，而且天天就会哭，你说哭吧，哭得好听点也就罢了，他的哭可真像是个结子羊叫唤一样，那哭声一发出来，我就感觉头疼，就想过去照着他的嘴给他一棍子，可是我怕我家大人看到，就拎着棍子在他面前蹦着吓唬他，这又引得他哭声更加咩咩个不停……
小选这厮，我一直都不跟他玩，我感觉跟他玩有失尊严，毕竟谁会跟一个胖臭的家伙玩呢。所以每当我干干净净地身上香喷喷地蹦跳着出去玩的时候，小选总会在后面叫我，二，哥，等，等，我，我就很是咬牙切齿，忍不住回过身来，对着他的后腰就是一脚，直踢得他咩咩直叫，我就大笑着跳过门桥跑出去玩了。后来分了家，小选这家伙就到了南庄，然后我身后才开始没有了羊叫，没有羊叫在我身后响起来之后，二婶就不失时机地嫁了过来，然后，就没了然后嘛。
我在想着小选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就听到院子里乱哄哄的有人在吵架，又有人在边上劝，我哪管你们吵啊打的，只要不影响我来回窜着玩就好。阳光很好，也很亮，照在这院子里，院子里摆了很多长板凳，也放了几张方桌，有几个年龄很大的人，有后面的大爷，北头的三爷，还有西院的五爷，南院的十三爷，还有狼子娃家的那个三爷，还有后面的犟三爷，都坐在方桌那里，桌子上摆着泡了茶叶的茶碗，那茶碗上正飘着热气，那热气直直得跟一条线一样，直插往上。
我就看得有些奇怪，就算院子里没有风，那茶碗上的热气，也应该是团团慢慢地上升，不可能像根激光一样往上，像是插破天一样。看来，这里要有事儿发生啊。可我看到那吵架的人，还在很大声地相互吵，像极了两个红脸的公鸡，人家公鸡还会你一口我一口地啄来啄去，你们咋就只会吵吵呢。反正我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管我啥事呢，就是啊，管我啥事呢。
我知道，这茶碗上面的热气，这个样子，别人是看不到的，也没人会注意，你想想，现在人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两个公鸡身上，谁还会注意到这个细枝末节。而我却看到了，我还看到，屋里灵在那里的**奶，好像动了，而动了的**奶，我看到灵在门板的还在，而慢慢从门板上下来的，却是另外一个**奶，这个**奶穿着一身崭新的棉袄棉裤，头上戴着四楞茧儿的花帽子，脚上穿的是小脚尖头鞋，正佝偻着腰，小脚挪动，一搾一搾地往外走。
过了门桥，就是斜阳照着的院子，我看这个**奶照直就走进了这阳光里。我知道这个**奶不是真的**奶，她走进这阳光里之后，我就明显感觉她的身子要略透明一些，就跟冲淡的了茶水一样，没有那么真切了。这**奶走得很慢，头一摇一摇地，两手还不停在甩着。那样子，像极了平常她走路的姿态，可是我看到这**奶的肩头，那崭新的棉袄不知道咋就慢慢破了开来，逐渐露出了很白的肩膀。我一看不对劲啊，这棉袄还是新的，咋就烂了呢。